第十六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2/5页)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俊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怔怔地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她的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问话,念卿却没有打断,也没有发问,只静静听着,让他将积聚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他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解释。”

念卿低柔地开口:“你不需给我任何解释。”

他抬起目光。

“佟孝锡早就投靠了日本人,做了大汉奸,残杀抗日义军,这人自然是该杀的。”她深深看他,“我向来就不反对铁血手段,只是这一次不想由你来动手,不想你变成敏言的杀父仇人……无论如何,佟孝锡总是她的亲生父亲。”

薛晋铭脸色微变,截然道:“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洛丽在世时便同她说过,她的生父早已患病过世。这些年来,她从没问过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佟孝锡和洛丽的当年旧事也曾有许多人知道,何况现今佟孝锡已见过了她。她和洛丽长得如此像,你敢说佟孝锡没有半点起疑?”

“有什么可疑,他只会当敏言是洛丽和我的女儿,容貌肖似洛丽有何不可?”薛晋铭似连佟孝锡的名字也不屑提及,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敏言被羁押期间,没有受到半分刑讯,处境安然,我不认为佟孝锡只是顾念洛丽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儿不会这么客气。”念卿神色凝重,缓缓道,“敏言同我说,佟孝锡亲自审讯她时,并没问什么情报机密,倒是一直逼问她的年龄——他显然是起疑了,敏言的岁数只要细究下去,他就会知道,她出生之时你和洛丽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亲。”

薛晋铭不再说话,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

念卿也缄默。

他自哂一笑,似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只侧首看向她,敛了眼里冷意,“对了,霖霖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半夜才回来,这丫头越来越野了。”念卿无奈地摇头。

薛晋铭笑道:“早些将她嫁了吧,眼看着你是降不住她了。”

念卿却怔了怔,“还早吧,她和彦飞两个还都是孩子……虽是十分难得的青梅竹马,但我有时瞧着他俩,总觉得更像兄妹,彦飞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你不如明说彦飞就是呆头呆脑!”薛晋铭笑起来,无意间牵动伤口,眉头微皱。念卿忙扶了他,轻声责道:“你该休息了,天这么晚了,你不困我可困了。”

薛晋铭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似有话说,却不开口。

她以目光无声询问。

他静了一刻,缓缓问:“念卿,你真的认为我做的这些事没有错吗?”

念卿眸色微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燕绮曾经说,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他眼里闪过一丝罕有的迷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我从前是怎样的,有时连自己也想不起来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变,变得面目全非,无可挽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同情,没有仁慈,只有满手杀戮。”

“你没有变。”念卿望着他,目光温柔,似能融化一切烦忧,“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做些什么,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见的薛晋铭。”

他缓缓而笑,深邃漆黑的眼里有了柔和光芒,煞意尽化倜傥。

原以为自己是今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

霖霖轻手轻脚步下楼梯,探头张望,没瞧见忙碌的仆佣,却瞧见那窈窕人影穿过客厅与餐室的连廊,径自往厨房里去了——竟是敏言,她竟起得这样早,却是要做什么?

霖霖好奇心大起,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路来到厨房门边。

正在忙碌生火做早餐的厨娘见了敏言,也一脸错愕,连问薛小姐需要什么。

敏言没有回答,挽起袖子只问家里有没有银耳、枸杞与莲子。

厨娘找出这些材料,敏言便利索地动手淘洗,将银耳仔细分摘后浸泡在温水里,做得有模有样……霖霖躲在门外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声嚷:“喂,你在干什么?”

敏言闻声一惊,回头瞪来,“你……大清早跑来厨房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一早在这儿扮厨娘?”霖霖睁圆一双清如水黑如墨的眸子,伸手便去捞她浸泡的银耳来瞧稀奇。敏言打开她的手,“别捣乱,这是我煮粥的!”

霖霖一愣,哈哈笑出声来,“你还会煮粥?”

敏言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他们……”

“哦哦!”霖霖忙噤声,只怕将母亲扰起来,趁早上溜去捉弄高彦飞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敏言偏问起这茬。

“我,我醒得早,起来随便转转。”霖霖咳了声,笑眯眯地打量那些莲子、枸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孝顺,煮来讨好薛叔叔的吧,你这滑头!”

“谁有你这么多坏主意,这些日子冬燥,我好心煮粥给你们喝,你还说三道四!”敏言背转身去不理她,明明是被说中了心里小算盘,却嘴硬不承认。霖霖嘻嘻一笑,“跟着薛叔叔真是有的光沾,不过,你煮出来的粥真的能吃吗?”

敏言睃她一眼,眉梢挑起些促狭,“别以为谁都似你这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从前在香港那会儿我就会下厨了!”

霖霖一想也是,“对了,燕姨煲汤煮粥的手艺可是一绝,我倒忘了你是名师出的高徒了。”

敏言脸色却陡地沉了沉,“谁跟她学,我家又不是没厨子。”

霖霖眨了眨眼,没有接话,看她容色说冷就冷,一时又背过身去不理人,才不过十七八的年龄,却少年老成似的端起冷脸,尖尖眉梢,薄薄嘴唇,柳梢儿似的眼角也透着傲气。这才想起,她已不是小时候那个寡言瘦弱的小敏敏,也不是从前默默伴在她身边读书学琴的敏言妹妹,现今的薛敏言已跟在她父亲手下经历过大风浪,见识过大场面,和一般闺阁学校里的女儿家自是不同了。

昨夜里回来得迟,又惹了母亲着恼,只顾着赔罪认错了,好容易见着久别的敏敏,也没顾得上说什么话。霖霖吐了吐舌头,暂且把捉弄高彦飞的计划抛到脑后,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给敏言帮忙。

不帮倒好,这一帮却帮出无数倒忙,先是打泼了水,跟着又过早地把枸杞丢进了锅里……厨娘苦着脸,看着两个大小姐把厨房搅得鸡飞狗跳,只觉焦头烂额,暗暗祈祷有谁来赶走这两位。

救星倒是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