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几许恩仇能快意(第2/6页)

“看你对他恨到什么程度,看你的心,对他的留恋和痛恨,哪样在最后抉择时占了上风,”我慢慢的指了指心口:“即使你不忍一指加于他身,我也不奇怪。”

转首,凝视檐下零落的雨滴,我没有笑意的笑了一声。

“因为女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她们的恨,永远比爱更矛盾。”

※※※

秋夜冷雨。

雨珠涂抹得天色凉意森森,青石小巷微光如波影,行走其上,宛如横涉长河,看得见身侧景致流转如梦境,看不见前方幽深的尽头,会是怎样的天地。

我步伐缓慢,于雨中漫步,一任雨如落花,点坠衣襟,衣角微湿。

抚了抚衣,我目光冷而软的落在袖口,雪色丝绡毫无湿意。

思绪如雨牵扯连绵,丝丝回溯,我不能忘记,这是贺兰悠留下的我的焰雪绡。

自然更清楚的记得,那个包袱里,那件最重要的东西。

他终究是……没有拿走拈花指诀。

在一起的九个月,他有无数的机会去拿走或打开那关系着他身世生死,甚至关系着紫冥教百年基业的绝世奇宝,然而他没有。

是过于骄傲而不屑乘人之危,还是近邪改造机关技巧过于高绝,以至于贺兰悠徒劳数月而无功?

妙峰山山洞里,火光中高悬的指诀,曾经将一心要留住我的他逼出洞外。

我记得他那时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指诀之上,而是一瞬不瞬的凝注在我脸上,我无法读懂那明灭的思绪,或者说,我不想懂。

那一刻,我只知道,艾绿姑姑的头颅,冰冷的躺在我身侧,我永远记得她苍白的容颜,如同巨大而沉重的暗影,横在我们之间。

滔滔逝水,彼岸难渡。

我的步子,缓慢的敲击在凄清的小巷。一步,一步。

心底有模糊的思绪涌动,这暗夜小巷,这雨中的青石路,这朦胧至不可辨识容颜的黑暗里,我听见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寂静响在寥阔天地里,而四面苍穹空旷,星光皆隐,这一刻我突觉孤独,无限孤独。

然而明明内心此刻如此空漠,却似有什么声音一直幽幽响在耳侧,轻声呢喃……不妨回首,不妨回首。

不,我不愿回首。

一路向前,步伐坚定。

风声细细,仿若远去的人的呼吸,远在天涯而又,近在耳侧。

一步,一步。

有永远微笑的容颜,突兀而又自然的,渐渐凸现在夜色的边沿中。

一步,一步。

窗外凉月盈盈,淡云疏疏,细碎的风声里,他轻轻道:“我愿意。”

一步,一步。

他道:“有许多事,不是那么容易忘的,别说搁一个月,就是搁一辈子,再到下辈子都说不定还能记得。”

一步,一步。

他说,“此刻我只愿,这声相公能听你叫一辈子。”

一步,一步。

他上前,诚恳的执了我手,道:“如今我知悔了,富贵荣华虽好,终不抵知心人儿日夜长伴,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开始。”

一步,一步。

他问:“你可愿这般待我一辈子?”

一步,一步。

他向着火树银花不夜天,神情虚弱而笑容明媚:“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烟花灿烂美好,该有多好。”

……

往事如临水照花,不过虚影。

我淡淡的笑起来,停下脚步。

小巷将尽,尽头,一处小酒馆杏帘在望,烛火微弱却温暖,淡黄的光芒里,撑着纸伞的男子,目光深远而专注,独立于细雨中。

清雅似竹,洁净如长天之水。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一刻心情幽微,这一刻神情静朗。

我知道,他在等我。

于小巷的尽头。

※※※

燕王府清华殿,是世子的居处。

因是战时,王妃有令,王府中一切用度均要撙节,到了夜里,除了各处主殿和寝宫,其余宫室皆灭灯烛,除了几星灯火闪没,到处黑压压一片。

清华殿世子寝宫的最深处的内殿,因着这严令,烛火也光亮不足,然而因为如此,越发显得那重重垂丝蜀锦镂空刺绣金线花纹彩光莹然,幔帐中烛影摇红,氤氲迷离,龙涎香在三足鼎炉中幽香暗暗,檀木软榻上,赤金帐钩被夜风吹动,琳琅作响。

几丝呢喃轻笑忽的传来,惊破夜的寂静黑暗,瞬间消失于漠漠夜色里,仿如那娇媚旖旎笑声,是某个仙灵精怪偶然涉足红尘,觑见这十丈软红光怪离奇,忍不住逸出,却又怕惊了这凡尘烟火,立即掩口。

我们并肩立在殿外,沉寂的黑暗里,沐昕目光明亮如星子。

他依旧撑着伞,注视着蹲伏在夜色中的宫殿,良久沉静的开口:“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我等你。”

做你想做的事。

这句话真真是好。

我微微偏头对他一笑,轻轻,如闲庭漫步般,走入了殿中。

一线幽光在我启开殿门时射出,洒在我脸上。

我微笑着,看见光亮处,肥胖的世子合着几个心腹手下,正在殿中饮酒,已有几分醉意,许是不小心脏了手,娇美的女子献上金盆给他取水盥洗,他却笑嘻嘻的伸手去摸那女子脸颊,那女子趁机腻入他怀中,引得他一阵愉悦大笑。

笑声在无意抬头,接触到立于殿门处的我的笑容时戛然而止。

调笑嘻乐怀中女子的心腹们,感觉到世子的怪异,都疑惑的转过头来。

一刹那,泥塑木雕的人群,惊惶失措的表情,茫然畏惧的目光。

我心情愉快的轻轻笑起来。

笑颜不改,缓步自注目我的人群中穿过,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直向主座而行。

这一刹的安静,可以听见三里之外街巷中的更夫的梆子敲击之声。

那单调无绪的敲击,敲得破秋雨之夜的凄清,敲不破此刻的僵凝沉滞气氛。

没有人敢于阻拦,即使我轻衣缓裳,身无随从,甚至连武器都似乎没有。

直入殿中,正中紫檀台几后,金丝软垫上,朱高炽的一只肥胖如猪蹄的手,尚自塞在女子衣襟里,已不知道要抽出。

女子维持着半侧身子半弓腰的艰难姿势,呆呆的瞪着我。

直到我毫无阻滞的行至朱高炽身边。

启齿一笑,对上他惊愕的目光,我轻轻道:“世子,这手怎么这般难洗?难道你要洗的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脑袋?”

他兀自不能动弹。

“既然如此,有事怀素服其劳,”我更加灿烂的一笑,“你便不用谢我了。”

话音一落,我伸手,将他的脑袋狠狠的按进了满是热水的金盆之中!

啪的一声,脑袋触及金盆盆底的声音。

他想大叫,一张嘴,水咕嘟咕嘟的灌进口中,立时便要咳嗽,一边呛咳一边挣扎着抬头,却被我牢牢按着,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