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玉厄

  嫂嫂对哥哥这样深重的情意,我亦是无比感佩,心中一热,握住嫂嫂的手道:有嫂嫂这样的贤内助,实在是我甄门大幸。哥哥有妻如此,是他一世难求的福气,亦是我们的福气,又怎能叫嫂嫂去粉身碎骨。只消嫂嫂如此即可……于是我附在嫂嫂耳边,低语良久。

  嫂嫂起先微有不豫之色,待听到最后,已经笑逐颜开,连连点头道:这有何难,我一定尽力而为就是。

  我笑道:的确不难。只要情真便能意切了。有劳嫂嫂,我这厢可就先谢过了。

  待得嫂嫂告辞,我已成竹在胸,兴冲冲便乘了辇轿望仪元殿去。心情极好,望出来一路湖光山色亦是春意浓浓,格外绮丽动人。

  然而才下辇轿,已见李长一路小跑着趋前,亲自扶了我的手上阶道:幸好娘娘来了!皇上正在发脾气呢,把奴才们全给轰了出来。求娘娘好歹去劝一劝吧,就是奴才们几生修来的造化了。我见他神色忧虑,大不似往常。暗暗想李长服侍玄凌多年,见惯宫中各种大小场面,也颇有镇定之风,叫他这样惊惶的,必然是出了大事。

  于是和颜悦色道:本宫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一定会去劝皇上。李公公放心。我压低声音,问:只是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皇上龙颜大怒?

  李长状若低头看着台阶,口中极轻声道:似乎是为了汝南王的一道奏章。

  我心中遽然一紧,脚步微有凝滞,几乎以为是哥哥出事了。然而很快转念,若是哥哥出事,玄凌必然会派人去安抚汝南王并调动兵马以备万全,如何还有空闲在御书房里大发雷霆之怒。这样想着,也略微放心一点,又问:你可知道奏章上说什么了?

  李长微有难色,随即道:似乎是一道请封的奏章。

  我微微蹙眉,心中嫌恶,汝南王也太过人心不足,一个月前才封了他一双儿女为世子和帝姬,荣宠已是到了无可比拟的顶峰。转眼又来请封,若是再要封赏,也就只能让他的幼子另继为王,或是早早遣嫁了他的女儿做公主去了。

  然而细想之下也是不妥,若不肯封大可把奏章退回去,另赐金玉锦帛便可。何况玄凌从来不是一个性子暴躁的人。

  正想着,殿内忽然传来轰啷一声玉器落地碎裂的声音,渐渐是碎片滚落的淅沥声。良久,殿中只是无声而可怖的寂静。

  我与李长面面相觑,自己心中也是大为疑惑,不知玄凌为何事震怒至此。李长尽是焦急神色,小声道:现在只怕惟有娘娘还能进去劝上几句。

  我点头,伸手推开飞金嵌银的朱紫殿门。侧殿深远而辽阔,寂静之中惟见光影的离合辗转在平金砖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蒙昧。

  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焚着他素性常用的龙涎香,袅袅缕缕淡薄如雾的轻烟缓缓散入殿阁深处,益发的沉静凝香。他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轻烟自他面上拂过,那种怒气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点乌云,凝固不散。

  我悄步走近,一时间不敢贸然去问,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案几上的薰炉抱至窗台下,打开殿后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风徐徐然贯入。

  他的声音有愤怒后的疲倦,漫漫然道:你怎么来了?

  我轻声道:是。臣妾来了。

  其时天色已经向晚,班驳的夕阳光辉自六合同春吉祥雕花图案的镂空中漏进来,满室皆是晕红的光影片片。风吹过殿后的树林,叶子便会有簌簌的轻响,像檐间下着淅淅的小雨一般。

  我自银盘中取了两朵新鲜的薄荷叶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又兑入化了蜂蜜的凉水,放在他面前,款款温言道:皇上饮些茶吧,可以怡神静气平肝火的。说罢也不提别的,只从一个错金小方盒里蘸了点薄荷油在手指上,缓缓为他揉着太阳穴。

  他慢慢喝了口茶,神色缓和了少许,才问:你怎么不问朕为什么生气?

  我恬和微笑:皇上方才正生气呢,等气消了些想告诉臣妾时自然会说的。若臣妾一味追问,只会让皇上更生气。

  他反手上来抚一抚我的手,指着书桌上一本黄绸面的奏章道:你自己看看吧。他恨声未止:玄济竟然这样大胆!

  我依言,伸手取过奏章,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惊失色。

  原来这一道奏章,并非是汝南王为妻子儿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并迁葬入先帝的妃陵。

  有生育儿女的妃嫔在先皇死后皆可晋为太妃,安享尊荣富贵。并赠封号,以彰淑德。汝南王生母为先帝的从一品夫人,虽然早死,但追封亦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中间有个缘故。

  先帝在位时,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直到临死前先帝才去探望,但是玉厄夫人口出怨望之语,深恨先帝及舒贵妃。先帝一怒之下不许玉厄夫人随葬妃陵,亦无任何追封,只按贵嫔礼与杀害先帝生母的昭宪太后葬在一起。

  因无先帝的追封,何况玉厄夫人又是罪臣之妹。作为继承皇位的玄凌,自然也不会追赠玉厄夫人为太妃了。

  我合上奏章,不觉变色,道:这……皇上若真依照汝南王所言追赠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那先帝颜面要往何处放?皇上又要如何自处?

  玄凌一掌重重击在案角上,道:竖子(1)!分明是要置朕于不孝之地,且连父皇的颜面也不顾了!

  我见他如斯震怒,忙翻过他的手来,案几是用极硬的红木制成,案角雕花繁复勾曲,玄凌的手掌立时泛出潮状的血红颜色。

  我心下微微一疼,连忙握着他的手道:皇上息怒。不必为他这般生气,岂非伤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值得。

  玄凌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朕肯做个不肖子,太后又怎么肯呢?

  我想了想,道:这玉贵太妃的追称实在不妥,贵、淑、贤、德四妃向例只有各一人,清河王的生母舒贵太妃尚在人间,若真以此追封,且为贵太妃,清河王便也处于尴尬之地了。这未免也伤了兄弟情分。见玄凌沉思,我又道:岐山王玄洵为先帝长子,又是如今的后宫位份最尊贵的太妃钦仁太妃所出,钦仁太妃也未及赠淑太妃或贤、德太妃啊,只怕岐山王心中也不能服气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