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原来是指望,在这样浪漫的海天尽头,他会有一点点真心相信我,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他。但是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好像仍旧没有多少效果。

  船渐渐远去,我独自立在小小的码头上,身后是孤伶伶的水上屋,印度洋的碧海蓝天,雨霁云收,阳光刺目,海水蓝得发绿,就在海与天的交界处,有巨大的彩虹横亘天际。我刚刚还是说错了话,他这一路都只怕是搭飞机,顺风是不成的。

  我打电话给酒店大堂,用磕磕巴巴的英文要求他们替我改签机票,最后酒店换了那个能说中文的马来服务员Ansel来接电话,我松了口气,一五一十向他说清楚我的要求。

  天色已经渐渐黄昏,Ansel和他的同事们驾船送来我的晚餐,因为是早就预订好的双人晚餐,所以非常正式,两三个服务生在露台上支起桌子,铺好桌布,点起烛光,摆好刀叉和鲜花,我独自坐在桌子的一端,他们一样样上着菜。

  前菜和汤,主菜是鱼,餐酒是苏悦生挑过的,我喝了一杯,觉得愁绪如大海般茫茫。最后的甜品是冰激淋,我吃得太饱,Ansel可能意识到我不开心,所以替我送上咖啡之后,变魔术般送上一支香槟玫瑰,那是岛上压根不能种的花,它远涉重洋,从遥远的异国被运到马累,然后再从马累转到岛上。价格的昂贵已经不再具有意义,难得是它会在这里盈盈绽放。

  我打起精神来微笑:“谢谢!真是太漂亮了!”

  我把玫瑰簪在鬓边,Ansel和他的同事都鼓掌表示赞赏,Ansel问我是不是愿意搭船去大堂那边的沙滩去散步,我摇摇头,给他很多小费,说:“谢谢!我今天特别累,很想早一点休息。”

  Ansel他们驾船离开的时候,我看着渐渐远去的船头灯,茫然的想,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在这茫茫大海上。

  孤独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我本来是多么热闹的一个人,濯有莲那样的地方,也能被我弄得有声有色。人人都说我拿得起,放得下,是个有担当的女人,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是怕孤独的。怕得要死,有些东西我怕自己得不到,甚至一开始的时候就会不要了。

  我在露台上抱膝闲坐,水浪打在扶梯上,一声一声,像轻柔的摇篮曲。露台上灯光照亮了一片海水,清澈得看得见有一只魔鬼鱼游过来,像巨大的蝙蝠,又像是硕大的蝴蝶,我看它慢吞吞,无声的游着,再然后,几只鲨鱼来了,灯光和海水柔和了它们尖尖的嘴,看上去也没那么可怕。

  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和海浪的声音,我像是回到小时候,那时候城市里头也没有空调,我妈抱我坐在巷子口乘凉,星星是看得见的,亮闪闪的,银钉一般。她教我认牛郎织女,用扇子替我赶蚊子。

  我们是城市的贫民,可是贫民也有自己的快乐,买西瓜买一大牙,回来从中间对半切开,就是夏日最好的零食。我妈摇着扇子,笑咪咪的看我吃西瓜乱吐着瓜子,她说:“姑娘家要讲斯文,不要吃得满脸都是。”

  后来我跟她都学会了用果叉吃西瓜,一小口,一点点,抿进嘴里,现在的瓜也没有籽了,但再也没有记忆中的甜。

  我只能拼命用回忆来坚定自己的立场。

  我正想到我妈最后一个生日办得十分热闹的时候,苏悦生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在马累机场,背景音十分嘈杂,那是个很小的机场,贵宾室也十分狭仄。他问我:“怎么样?”

  我语气轻松的说:“刚吃完一顿烛光大餐,可惜你不在这里。”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对不起。”

  我说:“没事,正事要紧。你几点登机?”我絮絮叨叨叮嘱他一大堆事情,比如飞机上记得吃药,比如飞机上提供的袜子不要穿免得过敏,我有多放一双干净棉袜在他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事情等等等等……

  我没有让他下飞机后报平安,不是故意表示他的平安我不惦记,而是习惯表态:他下飞机后的人生,并不属于我。哪怕仅仅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也不属于我,并且我也不够资格觊觎。

  晚上我独自睡在King size的大床上,听着海浪声,盯着帐子的顶蓬,仔细想着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事情,我想我或许应该罢手。

  可是我已经失去一切了,唯一的执念,难道不应该弄清楚吗?

  尤其还有程子良,想到程子良,我其实挺难受的。

  我和他早就失去所有可能,但他真正离开的时候,我其实仍旧非常难过。

  我对爱情的所有向往,也许早就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失去。遗留下的,是我对爱情遗蜕的一种怀念。像夏天的蝉飞走了,留下薄薄的那层知了壳,虽然栩栩如生,但那是早就已经被生命抛弃的一部分。

  我独自从马尔代夫回到国内,下飞机之后等行李,意外遇见了冯晓琳。她气色极佳,见了我也十分惊喜,叫我:“邹姐!哎呀遇见你真是!太巧了!”

  我摸了摸脸,说:“都把我叫老了,还是叫我七巧吧。”

  冯晓琳笑嘻嘻问我:“七姐,你从哪里来?”

  我倒一时愣住了,还没有人叫过我七姐,她这样称呼我,亲切又特别,好像真是我一个姊妹,而后一句话,更令我踌躇,我含混一句话带过:“出去玩刚回来。”

  “我也是,刚去了澳大利亚,一帮朋友去潜水,我跟着去凑热闹。”冯晓琳毕竟年纪小,叽叽喳喳的说给我听:“本来玩的挺开心的,结果赵昀出了点事,有几个朋友要去加拿大探视他,余下的人帮不上忙,干脆就散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是赵昀出事了,不由自主的问:“赵昀怎么了?”

  “滑雪的时候摔骨折了,听说还挺严重的。”冯晓琳有点诧异:“七姐你也认识赵昀呀?”

  我点了点头,圈子这么小,来来往往不都那几个人。冯晓琳也明白这一点,说:“赵昀真是个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

  跟冯晓琳在机场分手之后,我在回家的车上就想,要不要给赵昀打个电话,我看了看手表,算时差这时候加拿大还在半夜,于是作罢。

  回到家中,行李也懒得收拾,先洗澡。洗澡洗到一半,突然接到苏悦生的电话,我都没指望他下飞机会打给我,所以喜出望外:“你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