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襄王梦(第3/6页)
这样的时候,纪晨阳为研习社介绍的对外演出,更显得弥足珍贵,不止能增加一点进项,还能向外打响一点知名度。社长的算盘敲得很响,有南溪在研习社里,不怕这位纪公子以后不介绍其他的演出来!且有了这回的名目,以后要申请政府补贴拨款也容易许多,所以社里虽有不少其他声音,以为南溪的资历和实力都不足以担纲对外演出,社长仍毫不犹豫地答应纪晨阳的条件,以南溪作为此次演出的绝对主角。
演出的对象是到江浙沪考察的美国贸易使团,纪父正是负责进出口贸易的,以前和考察团长Mr. Andrew素有来往,据说是位中国迷。根据纪晨阳的授意,钟教授整理出南溪平素拿手的剧目给Mr. Andrew过目。南溪学曲至今唱得最多的便是《长生殿》,但考虑到这些年昆曲在海外流行的主要是《牡丹亭》和《玉簪记》,便又加上《游园》等几出。没两天Mr. Andrew便有回复,选定的是《长生殿·絮阁》。原来研习社也有为外宾演出的经验,几乎从来都逃不过《游园》、《惊梦》二折。这回Mr. Andrew挑《絮阁》一折,让南溪暗自诧异。虽纪晨阳再三打包票,说Mr. Andrew往年也来过杭州,据父亲鉴定不过是个门面上的中国通,这回八成是掷骰子选的剧目,南溪仍不敢掉以轻心。原来钟教授曾说她唱《长生殿》最大的障碍是身段过小,南溪生恐登台时遇到行家现了眼,连回到家都加紧练习。
事实证明南溪多做准备是没错的,因为Mr. Andrew此次来杭,居然已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而纪父先前说Mr. Andrew只会几句口头用语的,可见这几年是下过功夫的,中国通三字,也不再是装点门面。
Mr. Andrew一眼瞧出钟教授是位行家,看完演出后便直奔后台与他切磋。纪晨阳一意要捧南溪,自是想方设法地在父母面前旁敲侧击,纪父纪母挑媳妇的标准,莫过于门当户对,又要对纪晨阳将来的发展有裨益。纪家二老觉得南溪的职业对纪晨阳实无多大补益,不过早知她是符清泉后母带过来的女儿,一时便也没有太多异议。纪晨阳心知肚明,便越发的想借Mr. Andrew之口,夸赞南溪几句,也好让南溪在父母面前长长脸。Mr. Andrew亦十分通情达理,夸赞南溪节奏把握得好,错落有致又不失匀称柔和,唱腔刚柔相济,韵味隽永。南溪放下心来,觉得总算完成一项大任务,谁知钟教授回来后却大大地批评她,劈头便道:“南溪你的情绪不对,别说我看着不对,连Mr. Andrew都看出不妥来!”
南溪不解,钟教授耐心解释:“絮阁一折,讲究的是什么?讲究的是杨贵妃那种嗔而不怨、恼而不怒的情绪。你要知道,经过絮阁这一折后,李杨二人的感情是加深了,而不是转淡。外在的东西,你都练习得很好了,唯独内在的神髓,你没把握好。你等会儿自己去看看录像,那哪是杨贵妃在撒娇,活脱脱一秦香莲来到了开封府,控诉那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来着!”
怕南溪不好接受,钟教授又说了几句软话,说Mr. Andrew确实夸她有潜力,若能形神兼备则日后发展不可小觑云云。南溪不晓得哪里出了错,把录像带拿回家,关起门来翻来覆去地看,做旁观者时,她马上看出问题来,自己确实在情绪上未把握好。
然而这一折她早唱过百八十次,何以偏偏这次出了问题。
杨嫂在楼梯口叫南溪和符清泉下去吃饭,南溪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恍恍惚惚地下楼,只听符清泉正向杨嫂叮嘱:“杨嫂,明天肖弦过来吃饭,你跟她聊天的时候吧,记得别打探她家里的事,更别夸她嫁得好什么的,其实她离婚都一年多了,怕大家担心所以没说……”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般,把南溪从混混沌沌中浇醒。
那不是杨贵妃在控诉唐明皇,更不是秦香莲控诉陈世美,而是她南溪,是她南溪在控诉符清泉。
唐明皇不过一时忘却金钗钿盒的誓言,而符清泉,是真的早将那黄杨木上刻下的名字忘记。
这些年来,将所有事情牢牢刻在心间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内心酸涩,却无法言说。
伏在楼梯口的瘸腿糖糖喵呜地叫了一声,南溪蹲下身去抱起糖糖来,心疼地抚摸糖糖瘸着的右前腿。符清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反正都是只跛猫了,处理掉算了。”
“猫瘸了你就要处理,”南溪仍有些失魂落魄,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人瘸了呢?你是不是干脆就把人杀了?”
符清泉背着双手,眉宇间凝起一股淡之极而又印极深的情绪,冷眼盯南溪半晌后扯扯嘴角:“你不知道吗?晨阳对猫过敏。”
语音里很有些幸灾乐祸,说完他背转身施施然下楼去。南溪仔细回想,却怎么也不记得之前纪晨阳究竟有没有和糖糖接触过。吃完饭后纪晨阳的电话过来,南溪问他是否对猫过敏,纪晨阳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南溪不好意思承认是符清泉说她才明白的,只觉得很对不住纪晨阳,又问:“那你还有什么敏感的?或者……”她左思右想,发觉对纪晨阳知之甚少,“比如你有没有挑食?每次你来我家吃饭,我也没问过你什么忌口。”
电话那边纪晨阳忽闷声笑起来,南溪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纪晨阳忍住笑说:“没事,反正杨嫂事先都问过我。”
“那……那你笑什么?”
纪晨阳的声音低切且温柔:“我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第一次问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南溪心中怦然一动,她从未想过,这样随意的一句关心,会让另一个人如此欣喜。这样的感觉,虽不是计划之中的,却也让她心里渐渐融动起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悔疚。是的,她其实从来没关心过,纪晨阳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
因为她的目光,长长久久的,只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现在会不会太晚了?”她一肚子的歉疚,怕纪晨阳没明白,顿顿后又补充道,“我是说……我现在才问,会不会太晚了?”
纪晨阳低声地笑,良久后答道:“不晚,”他声音轻柔得像窗外幽幽的虫鸣,又暖暖得让她定下心来,“什么时候都不晚,我早做好持久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