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5/7页)

从权引着伯雍,出了巷口,那条街市上的铺户,已有上灯的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那左近的娼属,出入的人,也觉热闹了。那些人很高兴地由这家出来,又进那家。他们都是三五成群,口里说的话,没有一句干净入耳的。他们多一半是年轻的人,还有许多像做买卖的人,他们的腰里多一半也就有五十铜子,但是每人心里都怀一个狮子吃绵羊的雄心,他们的五十枚铜元,也不能爽快就花了,总要跑过几十家,到处挑点邪眼,讨会子厌,等到两腿跑乏了,然后才择肥而噬。但是由伯雍眼睛里一看这些人,真不解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此时从权和伯雍说:“咱们不用上远处去了,就在面前那个醉花楼喝几杯吧?”伯雍道:“很好。方才我还在那里打听道儿,那个跑堂儿的,倒很和气的。”从权道:“一定是小周儿,他最和气不过的。”说着,已然走到饭馆门前。从权一拉风门,请伯雍先进去,他也随着进去了,里面也点着几盏电灯,有许多饭座儿,在那里吃饭呢。柜上的人,都认识从权,忙让道:“李爷,请那里坐。”从权道:“楼上有地方吗?”柜上人说:“有。”此时只见白天那个跑堂儿的噔噔噔由楼上跑下来了,一见从权便笑道:“李爷今天要请客么?楼上坐吧。”当下他二人撩衣上楼一看,较楼底下干净多了。跑堂儿小周,也随着上来,拣了一个闲座儿,请他二人坐下了,问道:“还有别的客吧?”从权道:“没有别人。”小周儿见说,给摆上小菜碟,两副杯筷,又问:“喝什么酒?要什么菜?”从权道:“不要麻烦,你给汤287一斤绍酒,配四个菜,我们先喝着,吃什么我再告诉你。”小周儿说“好”,下面分付去了。从权因向伯雍说:“这个地方太窄得很,不过做的吃食,还干净。您此刻慢慢想着,普通的菜都有的,可以分付他们。”伯雍道:“这里很有意思。吃饭的勾当,原不必到大饭馆。在这样酒馆式的铺子,倒能吃得饱。”从权道:“我知道先生不见外,所以只在此地尽点孝心便了。”正说着,堂倌把酒菜拿来,从权饮得很豪,不住地劝伯雍饮。只是伯雍饮了几杯,已然不能再饮了。从权见伯雍酒够,他也不敢再喝,要了点蒸食干饭,陪着伯雍吃饭,教堂倌算了账,一共九吊二百钱。从权说:“写十吊吧。”小周道一声谢,忙着又给泡了一壶茶,每人喝了一碗。从权道:“天不早了,我领您溜达溜达好不好?”伯雍说:“好。我正愿意参观参观,咱们这就走吧。”说着下楼而去。

街上虽有许多灯火,较比八大胡同黑暗多了。伯雍也不知往哪里去,傻子一般,跟着从权走,他们串了好几个小巷,里面总有许多人,说说笑笑地乱挤,间或也有很冷静的地方。他们也到了好几个下处,院子里窄憋憋的,拥着好些人。他们的规矩,不往屋里让客,只凭一个龟奴一喊,那些失了自由没有人权的妓女,便都站在木屋的门口外头,任人观览。若到了四等,便不喊见客,一间间的小屋子,里面惨阴阴地点着一盏油灯,每一个窗户上,都镶一块一尺多大的玻璃。有客的,把玻璃帘儿放下来。没客的,便在炕上对那块玻璃坐着。院内游客,便从那块玻璃往里窥伺,如对眼,便知会龟奴,往屋里让,喝茶或是别的均有价格,那就听客人的自便了。伯雍来到这样的院子,他茫然不知所谓,他见一间一间的小屋,里面点着极阴惨的灯,他已然觉得毛骨悚然。他一想象这里面的罪恶和不道德,他简直不知人类的残忍性该当多大了。他听从权告诉他:“您可以就着窗上的玻璃,往里看一看。”伯雍见说,大着胆子,就一块玻璃往里一看,屋里也就容下两个人,还有一铺小炕,放着一张小炕桌,别的陈设便看不清楚了。小桌上放着一盏洋油灯,灯光舍不得捻亮,只有三成光。灯影下坐着一个妓女,只看她满脸惨白,也不知是本色是擦的白粉,年龄也看不清楚,或者也许十七八,也许三四十岁,因为在那森暗的灯影之下,实在不易辨她的媸妍288和老少,便是极少艾289的一个美人,在这屋里一坐,也要令人股栗的。那妓女见伯雍在外面往里看她,一则为招揽生意,二则若有人进来,可以带进点空气或是捻亮了灯,所以她向伯雍一笑,满嘴的白牙都露出来了。她这一笑,里面不知含着多少伤心和惨痛,原冀可以勾劝伯雍的心,却不想把伯雍吓了一跳,赶忙离开那玻璃,向从权说:“你再带我到旁处看看去。”从权道:“您看着不中意么?”伯雍道:“不是中意不中意的关系。我的目的,只不过略事参观,明白此间现象便了。”从权道:“虽然这样说,咱们也得找一个地方歇一歇,若是这样跑,恐怕您累不了。”伯雍道:“看吧,咱们再走两家,若是有闲着的屋子,咱们也可以坐一坐的。”说着出了这一家,又到旁处去串。

伯雍真有点乏了,只得寻了一家三等下处,他两个进了门,见院里却没许多人。从权说:“这里清静,您可以招呼一个人,歇一歇了。”伯雍说:“别忙,先看一看。”他们在院里绕了一周。只见离大门近的那间房子,门帘打着,里面一定是没有客的。及至往里看时,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快到四十的妇人,也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只是凭她怎样装扮,也是不好看的,但是在一帮下等游客眼里,也许有拿她当西施的。伯雍对于她,并没注意,不过屋内有一件事情,足以惹起伯雍的好奇心。只见那妇人的炕沿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又瘦又黑,在这妇人怀下站着,委委屈屈的,意思要教这妇人抱抱他,但是那妇人两只手都没闲着。只见她拿一件蓝布破小棉袄,就那盏火油灯下,正拿虱子呢。大概那小棉袄,一定是那一个小孩子穿的,她所以为这小孩子如此尽心,不用问,那小孩子一定是她儿子了。伯雍看了这一幅图画,差不多要颤起来,因问从权说:“这个妇人也是混事的么?”从权说:“是呀。我还认识她的男人,从前在本街拉车,一家四五口人,委实生活困难。不想她男人拉一个军人到南苑去,不但没给钱,倒挨了一顿打。回家来,便气病了,一家子立刻没饭吃了。没法子,使了一百五十块钱的押账,把老婆押在这里混事,但是她这年纪快四十了,恐怕也混不到好处。那个小孩子,便是她的儿子,在家里本是离不开她的,所以时常到这里来找他的娘。”伯雍见说,更觉得心里发软,暗道:“贫民是自己没有能力呢,还是国家社会不教他们有能力呢?怎么北京的普通人民,男的除了拉车,女的除了下窑子,就会没饭吃呢?”因向从权道:“我看这里咱们倒可以坐一坐。”从权见说,向伯雍一笑,也不好反对,便叫来一个龟奴说:“这位先生要在这屋里坐一坐。”那龟奴见说,把伯雍看了一看,忙着叫了一声:“大金凤姑娘,有客。”那妇人见说,把破小棉袄忙给那孩子穿上,又忙着到洗脸盆那边去洗手,又叫龟奴赶紧把那孩子抱出去,屋子里忙了一团。那个龟奴刚把伯雍二人让进来,抱起那孩子就走,那孩子舍不了他的娘,“哇”的一声,哭喊起来。此时雍伯忙道:“不要把他抱走,就在屋里也不要紧哪。”那龟奴见说,把孩子放下了,掇了一把茶壶忙去泡茶。妇人究竟不知伯雍是怎个意思,数责那孩子道:“怎么一点也不明白!来客了,还是这样磨我。等我回家打你。”但是那孩子如同没听见一样,依旧挨着他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