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6/7页)

屋子小得很,勉强坐下了。从权因问那妇人道:“你们爷们好了吗?”妇人见说,把从权看了一眼,很奇怪地问道:“你认得我们爷们吗?”从权道:“怎不认得,他不在本街拉车么?我也在本街住。”妇人道:“不用提了,他如今还没好利落呢。不睁眼的老总们,真厉害极了。若不是在南苑吃他们一顿打,他哪会病呢?他这一病,不但花了好多钱,把我也坑在这里头。不想我跟他半辈子,快老了,反倒当了娼妓,这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家还有一个老婆婆,我又有两个孩子,若说给人家当老妈子去,谁肯先借给我们一二百块钱呢?我又得给男人治病,又得养活老小。除了这一着,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唉,我们爷们这一场病,把我们一家害苦了。多怎中国才有王法呢!”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却不住地直看伯雍,意思有点后悔,不应当这样说话,因为她见伯雍坐在那里一声不言语,又见他的衣服很齐楚的,莫不成是个官,或者是个军界人?她深恐把伯雍得罪了,忙推开他那孩子,给伯雍斟一碗茶,勉强笑着说:“请喝茶吧。”但是伯雍实在不敢喝她的茶,只说:“你坐着吧,不要张罗我们。”可是那妇人终疑惑伯雍是官面的人,她有许多话也不敢说了,不过问她什么,她说什么便了。

坐了一会儿,伯雍的思潮一起一伏的,也没有话说。从权遂向伯雍道:“您歇过乏来了吧,咱们再走一家好不好?”伯雍道:“好,你再带我走一走。”说着开了钱,同从权出去了。那妇人还说“再来”,可是她心里头对于伯雍的误解,到底不会消释。

他们又到了一家四等,伯雍这次觉得明白一点了,他自己也敢到那小玻璃窗前往里窥伺。这种盗贼行为的问柳寻花,在伯雍觉得奇怪极了,而且卑下极了,但是众人行之若素,当局还由这种不堪的地方,货卖人肉、坠丧道德的地方,苛求一种捐税,那真是不可解的事情了!伯雍已然到好几个窗洞,都看过了,那阴森凄怪的景象,只能使人不快,怎能引起人的欲念呢?可是每日都是这样的,每日都有许多人疯子般往这里跑,究竟他们以为很快乐的事,是在哪里呢?

大凡野蛮未开化的人民,总以达到残忍目的算是一快乐。直到如今,所以有强奸的行为,也都只为人类的野蛮根性未退。下等娼窑,虽然不比强奸,但是人类的罪恶和残忍,实际上差不多在轮奸行为以上。可是人类的有权者和国家的法律,对于不常见的强奸和轮奸,虽然勉强规定几条法律,对于这公然以人肉为业,供给无量数的蛮民,每日到此实行强奸或轮奸的行为,不但不定出一种科罚,而反加以官许的形式,究竟法律是什么东西呢?道德又是怎样解释呢?社会上有好多事情,性质和行为原是一样的,可是一方为法律所不许,一方又为法律所优容,文明的法律,应当这样矛盾吗,应当这样不平吗?人类社会所以有这样的现象,还是不讲人权的结果。我们没有别的称谓,只好仍然加以野蛮的徽号。

伯雍最后又走到一块璃玻窗的前面,往里张时,只见屋里尤觉凄暗。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旁边坐着一个妇人,约在二十左右,穿着一身花道布的夹衣,正在那里掩面啼泣。她为什么哭?在伯雍固然一点也不明白。不过看那悲惨的背景,配上一个妓女在那里啼哭,内容的惨痛,也就不问可知了。因回过头来向从权说:“你认得这个妇人吗?你来看看,她为什么哭呢?”从权见说,就那块玻璃往里一看。少时,直起腰来,向伯雍道:“我认得她。她的男人叫王德,从前跟着一个营长当护兵,因为偷盗主人东西,被斥革了。这小子一点不务正,不但赌钱,还打吗啡,到了把老婆押在这里头了。至于他这老婆是怎来的,也不知道。大概也是拐来的。听说这妇人生意不甚佳,在这里头混事,多少也须有点运气才成呢。但是她哭的不知为什么。”伯雍说:“咱们进去坐一会儿。”从权见说,喊过一个人,叫把帘子打起。那妇人见有客进来,便不哭了,随手把那盏灯捻亮,只见她依然泪眼模糊。从权因打趣她道:“大嫂子,你哭什么,难道想起你的情人?”妇人道:“还想情人呢,都要死了!”说着由衣兜内,取出一包茶叶,教龟奴去泡茶。此时她的脸上,已露出一点喜容,不照方才那样哭丧着了。从权依然问她道:“你到底哭什么呢?我们在外面见你直哭,怪难受的,所以进来坐一坐。你做生意别哭呀!”妇人道:“怎能教人不哭呢?想起来真没个活头。这四等窑子,也不是谁与的。若在头二等,还可以彼此串屋子,我们便和囚犯一样,一出屋门,被警察看见还要罚。偏巧今天一个客也没有接,眼瞧着要落灯了,连灯油钱还没有着落。不睁眼的忘八,还要找我来要钱。一肚子的委屈,跟谁说去呢?所以越想越难受,不觉得哭起来。幸亏有你们二位,不然我今天就不能开张了。”伯雍见说,暗道:“听了这个妇人的言语,再证以方才那个妇人所说的话,凡是陷在此中的,不是因为男人养活不了,便是有一种无赖子男人,欲依赖老婆养活他,所以可怜的妇女,寻不出别的生路,只得飞蛾投火地,往这里硬跳。但是长此以往,北京社会究竟要成个什么东西呢?实在是不堪设想的事了。”

时间已然到了,表上的时针,催着伯雍得回去了。开了钱,遂和从权一同出门去了。到了街上,伯雍向从权说:“你家去吧。外面已然十二点多钟,我也该回去了。”从权道:“我送您到大街上,这里的道儿,您不大熟识,走错了倒麻烦了。”说着穿街越巷,经过好几条极黑暗的小胡同,才到了西珠市口大街。伯雍一见,脑子里清楚了,已然辨出东南西北,因向从权说:“你回去吧。这我就明白了,但是我跟你说的话,你便牢牢记着。你若照我的话去实行,你在这极黑暗地方,定然要放出一个光亮来。有许多可怜无告的女子,也能借看你这点光亮,得着她们吃饭的正途。你想想,我们方才所看见的现象,惨不惨?我们也是人类,我们看见她们因为自己没能力,社会国家又不替她们想法子,不得已坠落在这人肉市场里。我们应当对于她们表示一种同情,想法子救济她们。我们哪里还有心肠蹂躏作践她们。所以我劝你不必避艰难困苦,在这悲惨无人道的地方,独树一帜,渐渐改变一种劳工生活,这便是你终生不朽的事业。”从权见说,很入感290地向伯雍谢道:“先生的话,比金子值钱。无论怎样,我也要实行。好在你看得见我。”说罢向伯雍鞠了一躬,自去了。伯雍呆呆地看了他半天,见他渐渐没入黑影儿里去。伯雍一个人暗道:“他觉悟了吧?他若真个觉悟,他在这黑暗地狱里,可以算作一盏水月电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