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那为什么多数人要受少数人的欺呢?”

母亲随便支吾了几句。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提出这些很少有人问的事。

更使母亲难忘的,有一天晚上,娟子深夜回来,没一点儿睡意,脸上流露出少有的喜色,凑近母亲耳旁,悄声说:

“妈,你说像王唯一这样的人,该杀不该杀?”

母亲对女儿这个问话感到很惊讶,可是一想起往事,使她顾不得去管女儿为什么这样问,只是愁苦地叹口气说:

“那么你大爷一家是该死的吗?唉,会有那么一天?!”

“妈,会有。会来到的!”娟子很有把握地说。

母亲想前想后,心里有些明白,可又有些糊涂。她不自觉地又抬眼望望女儿去的地方,那儿是一望无际的在秋风中翻腾的山草和树木,一点儿别的动静也没有。她像为女儿的事放了心,可又像有一种更大的不安情绪在压迫着她,使她觉得心里更加沉重了。

母亲看看天,天上大块的白云,在慢慢聚集起来,转变成黑色。一阵秋风从山头刮来,刮得那谷叶儿和母亲的头发一起飘拂起来。

母亲全身一阵紧张,她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了。

“怎么,老大娘走了吗?”

当娟子回到会场——长满各种一人多高的草木的山洼里,七八双担心询问的眼睛看着她,正在说话的姜永泉,代表在座的每个共产党员的心情,问了一句。

娟子朝大家笑笑,点点头,就在兰子旁边坐下来。兰子看样儿比娟子还小些,长着一对机灵灵的灰色眼睛,两个圆脸腮老是红润润的,说起话来翻动着薄嘴唇,和喜鹊叫差不多。她抓住娟子的胳膊,急急地问:

“娟姐,你给大婶说了吗?”

“还没有呢。”娟子又转向姜永泉说:

“我是想,先告诉她,她一定怕得不行,闹不好还坏事。我等天快黑了再对她说,她一准会答应我的。嗨,俺妈就是心软,我要求她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姜永泉看着娟子充满自信的神气,也赞同地点点头。他说:

“秀娟这样打算也对,老人是容易受惊的。这老大娘是个好人,我想她会答应的。”

“是啊,一百个错不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很信服地说。那是七子。

王官庄党支部书记冯德松对姜永泉说:“老姜,这事就按原来的打算办吧,我们家和娟子妹家是掩蔽地。你再往下说别的吧!”

“好。”姜永泉的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口气加重地说:

“今夜这次暴动,是咱们党的组织从地下转为公开的决死一战!前面我也告诉了大家,不光是我们村,而是周围几十个村子都一齐动手干。上级指示,趁日本鬼子还没扎下根,咱们要先下手,把政权夺过来,攥在咱们手里,领导人民坚决抗日!只要咱们划算好,到时候不要慌,别看几杆土枪,几个手榴弹,也一样把敌人收拾干净!

“同志们!咱们盼望多少日子的武装斗争就要开始了!是每个共产党员拿出真本事的时候啦!

“同志们!咱们决不能失败,一定要战胜敌人才行!”

周围七八个人的心全都怦怦跳起来。人们那被晒黑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严肃而紧张的神情。

德松瞪大那双青春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充满信心和勇敢的光芒,看着姜永泉的每一个动作。娟子和兰子膀挨膀紧靠在一起,激动得脸直发烧,鼻尖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汗珠。七子袒露出毛乎乎的坚实胸脯,用力地抽着烟,烟袋发出吱——吱——的响声。……

静默一会儿,德松叮咛大家道:

“老姜的话大伙都要记在心里头。回去后再抽时间检查一下武器,别到时打不响。”

“好,大家还有什么话说?”姜永泉接上问道,“……没有了?好吧,就这样干!都要记住暗号,按分配的小组去行动。要保住秘密,外人谁也不能告诉。发生意外情况我告诉大家。秀娟,你回去好好劝劝妈妈,不行再想法子……”

“行,一定行。俺早寻思好啦!”娟子满有把握地回答。

娟子挑着一担谷走到场上,见母亲正在那里收拾割来的庄稼,因为天要下雨了。娟子抢上去帮忙,但被母亲制止了:

“快回家吃饭去,我自己行啦。什么时候了,不饥困吗?”

娟子瞅了母亲一会儿,笑笑,扭回身,走了。

秋雨前的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横扫着落叶,戏弄着行人的衣服,令人感到寒栗,也有说不出的清凉。

母亲背着一捆干草,摇晃着往家走。

王官庄是个一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四周都是山。村上的房子顺着南山根一条沙河排下去,像一条蛇一样睡在山麓下。母亲的打谷场,在村东头,而家却在最西北角上,后面紧靠着山,再没人家了。

街上乱哄哄的,人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光腚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叫闹个不停。那三五成群的燕子,飞得很低,互相呼应着,赶着风头,常常突然俯冲下来,追逐捕捉那些毛虫虫。遍地一片嘈杂声。

母亲被草捆压弯了腰,只顾低着头,艰难地走着,耷拉下来的几缕散发挡住她的视线,她也无暇去理它。突然,一阵马蹄子响和铃铛声,惊得她忙抬起头。

一辆搭着席篷、围着花花绿绿带穗缨的篷布、两匹大骡子拉着的大车,旋风般地冲到母亲跟前。母亲吓了一跳,慌忙向旁边一闪,连人带草倒在地上。

大骡子受了惊,猛地停住,大车掀起,可怕地震动了一下。车上立时发出种种惊叫和怒骂。接着,跳下两个歪戴帽子提着枪的伪军,其中一个脸上有麻子的,照母亲腰上就是一枪把子,骂道:

“你这老东西,眼瞎啦……”他正要再打,一见在附近做活的人都拥了上来,就骂着回到车上。

于是,一声鞭响,车轮滚动,向南拐去。

母亲受了这一惊吓,腰上挨了打,气恨得眼睛也看不清了。她被一个女人扶起来,直直地望着那向南驰去的大车,心想:“凶煞神!又是向王唯一家去的……”她看着车后扬起的一片尘土,尘埃里有一个女孩子,东捡捡这,西摸摸那,老跟在大车后面转。那是谁呀?噢,母亲终于看清楚了,她是兰子。

“秀子,不抱你妹在家里玩,待在这干么呀?”母亲对着在院门口逗着妹妹玩的二女儿说着,一面放下草,接过两手向她扑来的两岁的小女儿。

“妈,俺姐叫我在这看着点,不让外人进去。”秀子说着,机警地向外面巡视一眼。

“你兄弟呢?”

“去街上了。”

“快下雨啦,叫德刚回来吧。”母亲说着抱起孩子往里走。她被刚才的惊吓后的愤恨控制住,腰上还留着被枪托子捣后的疼痛,心里像有把草那样乱。她没注意到秀子开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