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7页)

“…………”

孩子们你一言,他一语,大妈、大婶、大嫂、奶奶……地叫成一团。母亲也不知听哪个的,答谁的。正在这时,从人群里挤出个孩子,黑黝黝的脸蛋儿冻得透红,在棉帽檐下,那对黑大的眼睛更神气地闪闪发光。他一走上门台,两手拉住母亲的手,叫道:

“妈,你别说啦,人家是抗日呀!”

母亲觉得德刚的手像冰块子一样凉,她不自觉地想握紧它暖和一会儿,但一转眼,德刚已冲到秀子跟前,生气地嚷道:

“团长!你怎么不讲话呀?快说啊!”

“快说呀!快说……”孩子们齐声叫着。

儿童团长秀子每到一家都要致祝词的,但却没准备到自己家来怎么说。她见了母亲有些害羞,被孩子们催急了,脸越发红起来。她冲着母亲,两手展着张纸条儿,像背书似的念道:

“敬爱的抗日家属:让我们儿童团代表全村人民,向你们鞠一躬……”她接着两手垂直贴在身上,规规矩矩地向母亲深深弯下腰。孩子们都把帽子脱掉,跟着她做……

这可把母亲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不料,从门里拥出好几个区干部,看着这情景都笑弯了腰。

秀子更慌了,满脸臊得血红,忙向孩子们嚷道:

“走!咱们到另一家去吧,这家好了!”

孩子们前拥后挤,吵吵嚷嚷地走了。

干部们都围在门口看灯。刘区长笑着说:

“哈,真是革命家庭,秀子管妈妈也叫‘抗日家属’啦。大娘,闺女都不认你作娘了。”

母亲也打趣道:

“俺才不怕呢,‘女大不认娘’,大了就跟人走啦,‘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做妈的也省了操这份心啦。”她笑着对姜永泉说:

“你说是吧,永泉?”

姜永泉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笑。大家看着都哄笑起来。

“大婶,”德松插嘴说,“我看你这光荣妈妈的封建脑筋,可真要好好改造改造呢。”

“嗨,大娘你真当水把秀娟泼出去呀,日头也要从西面出来了。”玉媛故意提高清脆的嗓子,薄嘴唇动得飞快,“我看哪,你疼女婿定会比疼儿子还厉害!”

姜永泉这时更吃不住,脸越发红了。母亲对他笑着,又朝玉媛说:

“你这个丫头就是嘴尖,看把永泉说得脸都红遍啦。其实呀,女婿和儿子还不一样?等你找着人家,你妈若是亏待了你男人,你可别又哭又闹啊……”

大家正在打趣嬉笑,一个老太婆却哭天号地、颠颠踬踬地走来了。她来到跟前,见这么多人在场,有些胆怯和局促。睖睁一下,上来拉着母亲的衣袖,哭道:

“好妹子呀……你行行好吧!我那媳妇哭死哭活的,要走啦!怕人哪!好妹子,快叫秀子……啊,是团长!把那玩艺拿走吧。好妹子,我求求你!我给你下跪……”说着她真要跪下,被母亲拦住了。

真是三伏天刮西北风,大家被她搞得莫名其妙,不知她说些什么。问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

原来这就是那家富农伪军的家属。她儿子孔江子在外当伪军,秀子刚才领着儿童团,在她门上挂了一盏用黑纸扎的“孝帽子灯”,警告她们谁也不准动,并呼口号讽刺她们……

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对这个痛哭流涕的老女人,她一点同情都没有。相反,倒是气愤地感到她是那么卑贱,那么难看。母亲看着姜永泉,意思叫他来对付。姜永泉严肃地对老太婆说:

“这个你怪谁呢?谁叫你儿子不争气,当二鬼子的。你想不挂也可以,动员你儿子回来,保证他一点事没有。再说,那是儿童团的事,你找团长的妈有什么用呢?”

“是啊,他大妈!”母亲接上说,“人家是团体,我这老婆子怎么能管呢?你有理找政府去啊!”

“好刘区长啊,”老太婆向刘区长乞求,“你下个令,叫拿掉那灯,我明儿写信叫江子回来,你先叫把灯拿掉吧……”

“说得倒容易,”德松生气地抢白她,“空口白话谁信?过去你说什么来?做了吗?没有。我看哪,你倒是先做个样看看再说吧!”

老太婆本想来跟母亲闹一场,不想倒找个没趣。她听出话里有话,怕嚷下去再被人掀出丑来,就咕噜着走了。

“哼!”玉媛瞅着她的背影,气愤愤地说,“她还去动员儿子反正,连她儿媳妇参加妇救会她都不依。死顽固脑筋!”

“看样子她儿媳妇倒可以再争取争取,”姜永泉考虑着对玉媛说,“你们还应该多去动员她,据说孔江子还当个小头目,他反正了还可能带动几个人!”

“这倒是该做的工作。”刘区长说,“听说扫荡时她儿子还捎回东西来家。”

“就是嘛,她自己还说是孩子做买卖挣的呢!”德松又对母亲说:

“大婶,对这样顽固的家伙,就该治治她。秀子做得对,很对!”

县上老早就同意姜永泉和娟子结婚。但他俩老觉着工作忙,事情多,所以就拖下来了。现在局势比较稳定,区上又搬在王官庄住[1],干部们催,母亲也说,趁过年好时日就把喜事办办吧。姜永泉和娟子也不反对了。大家就准备在年初一晚上,给他们举行结婚仪式。

大家决定的日子,新娘子并不知道。娟子还在外村忙工作。怎么办?

刘区长自告奋勇,他负责写信去叫。

母亲的南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拾掇得整整齐齐。屋里的墙面,刷了一层新泥水。炕上换了一条高粱秸编织的席,用白粉莲纸重糊了窗户。小茅草屋焕然一新,亮堂堂的。

花子、玉子和一帮青妇队,还有区副妇救会长玉媛等几个区上的女同志,正在布置新房。

玉子巧妙地用红纸剪成一对嘴对嘴的喜鹊,她双膝跪在炕上,想往窗纸上贴,看呀看呀的,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她就嚷道:

“你们看哪!俺这对喜鹊贴在哪好啊?”

姑娘们都爬过来,这个说那,那个指这……玉媛瞪着水灵灵的两眼看了半天,抢上去指着贴在窗纸上用绿纸铰成的树枝,忙说:

“呀!贴这好。鸟踏在树枝上,这才好看哩!”

玉子真贴上去了。大家拍手叫好。那对俊秀的小红鸟,衬托在被雪光反射得更加白亮的窗纸上,宛如一对真的鸟双双歇脚在绿枝上。花子带笑地说:

“哎,这不大好看,两个亲嘴呢,咱们八路军早就不兴这一套。”

“咦!这表示两人亲近和好哇,不是真人亲嘴呀!”一位姑娘反驳道。

“哼!谁说八路军不兴亲嘴,我就不信。要是两人情愿呢?我今晚非让俺娟姐和姜同志来一个不可。”玉子眨着眼睛,神气活现地说。又对花子顽皮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