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5页)
晚上,开完干部会,庆林急急地向母亲家走来。
不只是在会上他受到上级的批评和娟子的苦心说服使他认识到自己做错了,而是在和母亲吵过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对她太粗暴,太无礼了。他看到母亲当时的愤怒样子,就想起她被敌人折磨过的身体,她一向对工作的积极……开始同情起她来。但他感到自己的做法还是对的,而母亲是心软,太重感情了,所以分不清谁是谁非。出于关怀,他中午就去找母亲,想向她赔赔不是,解释解释他对她不该发火,向她讲讲道理;但当他走进屋里时,只见两个孩子在吃剩饭。一问,他才明白母亲到区上去了。秀子还告诉他,妈妈为花子姑的事被人打过后,一夜没睡着,牙和心都在发痛……
庆林开始考虑,母亲为花子的事为什么这样挺身而出呢?她的身子那样坏,又把孩子撂在家里,爬山越岭地去奔波,又为什么?……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花子是她的近门,老起是救她丈夫的恩人吗?
庆林越想越对自己的做法发生了怀疑,特别是母亲质问他的那句话:“这样对付受苦人,良心过得去吗?”更使他心里不安。当时他在火头上根本没体会她话里的意思,这时却越想越感到话里含的意深重。是的,母亲是凭一颗淳朴的良心来办事的,可自己这个共产党员,却还在认封建社会的老理儿,没凭共产党员的良心——对穷人有好处的良心去办事……
庆林进门后,屋里静悄悄的。他轻轻走到炕前,见母亲盖着被子脸朝里躺着。淡黄的灯光照着她那灰里带白的蓬发,身子在微微地抽动。
庆林的眼睛顿时潮湿了。他轻声叫道:
“嫂子!”
“谁?”母亲翻过身来,一见是他,忙要坐起来。
“别起来,嫂子!我来看看你……”
母亲还是起来了。看得出疼痛紧抓她的心。她皱起眉头,强笑着说:
“快坐吧,庆林兄弟!我没什么,只是有点儿累,想躺一会儿。秀子,”母亲向西间叫道,“快倒水给你叔喝。”
“不用,别下来啦,秀子。”庆林坐在炕沿上,看了母亲一会儿,才很伤心地叹口气:“唉!嫂子,都是我错啦!嫂子,我真对不起你……”
“快算了吧,大兄弟!”母亲见他难过,心里很不好受,忙插断他的话说,“其实呀,也是我不好,生起气来说话没轻重,在那么多人眼前,你怎么吃得住?唉,我也是真急眼啦。算好,事情过去就好啦!”母亲身上疼得不得不吸口冷气。
“嫂子,你这说哪里话!”庆林更加感动。他在人眼前给她那么多气受,说的话简直是挖苦她,可是她一点不怨他,倒说自己不好。庆林激动地说:
“嫂子,这回我可受大教训啦!像你说的,办事要处处讲良心。要看是对什么人,对谁有好处。要是光凭一股冲劲儿,事情很容易做坏的。”
“唉,我一个老婆子懂个什么?”母亲把头靠在墙上,声音很轻地说,“我是想人都有颗心,将人心,比自心,遇事替别人想想,把别人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比比,看看该怎么做才对,这样做倒不一定错。我就觉着,咱们共产党的章程是不会屈枉好人的,倒是处处为受苦受难的人办好事。若是对好人有好处,那只管办,没有错。大兄弟,你说对吗?”
“对,对,嫂子!这一回我算真懂得了遇事要前前后后都想到,不能认死理,跟着一面跑。”庆林站起来说,“明天开群众大会,我当场向起子赔不是。还要向大家宣传,都换换封建脑筋,坚决为好人的事撑腰!”
过了些日子,花子的身体好后,到政府和那买卖的婚姻一刀两断,回来就和老起正式结了婚。婚后,两人抱着孩子,来到母亲家里。老起感激地说:
“大嫂,亏你啊!救出她娘儿俩。现时不兴磕头,要不我一准给你磕二十四个响头,来答谢你……”
“呀,可别这么说啦!”母亲赶忙说,“这都是共产党的恩德啊!”她又习惯地对自己称呼说:
“我一个老婆子有多大能耐呢?”
“大嫂,你就给这孩子起个名吧!”花子激动地说。
母亲接过孩子,虽是不满月生下来的,可是个大骨架的女娃娃。她寻思一回,面带笑容说:
“好吧,我就给好闺女起个名。孩子是解放后生的,没有共产党、八路军,她也不能活着。对,就叫她‘解放’吧。她长大也好跟着共产党,去解放和她爹妈一样的受苦人!”
老起激动地把女儿高擎到头上,欢喜若狂地叫道:
“解放,解放!真解放啦!……”
外孙女刚大一些,四大爷就时常抱着她高高地站在街头的石头上。他用胡须亲她的小嫩脸蛋,孩子被刺弄得乱抓他的胡子。老头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幸福地笑开了花。
有几个俏皮的小伙子见到,故意打趣他说:
“哈,大爷!这闺女家的能有什么出息呀?”
四大爷却不理会这句以前他常挂在嘴上的话,骄傲地回驳道:
“去你的吧!俺孙女长大了,准比你们这些毛小子强!”
[1] 粑粑——一种用玉米和大豆做的馍馍,类似窝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