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植物名字的呼唤

卡瓦斯(Kawas)是邦查对所有灵魂的称呼。人在睡觉时很容易流露出灵魂的属性,男人从打呼声、女人从睡姿会露出原形。“男人冒出的原形是动物,女人是植物。”古阿霞记得祖母这样说过。

伐木工宿舍是最嘈杂的“动物园”。三十个男人睡通铺,横了左右两排。那些激烈的打呼声,要么是一群人砍倒千年树的吆吆喝喝也行,要么是一行京剧的铜锤花脸高唱《野猪林》也行。这次,古阿霞夜闯进宿舍,一股黏溽的男性腥味杀来,三十人到处打呼咆哮。她吓得不敢照祖母说的,去观察那些男人属于哪些动物,更不敢打扰动物的社交联谊:前排那个大块头的打呼是野猪呶;角落那位的大胖子是黑熊吼;有四只野狗与野猫在斗嘴,一只猫头鹰当裁判。有只公鸡啼了八声,“睡眠呼吸中止症”来犯而呼吸停了两秒,忽然气通爆炸响,把自己也把动物们吓回人形。一阵翻身后,众人闭上眼,喉咙们又驰骋了。

对古阿霞来说是灾难,哪管男人原形是什么。尤其工人们被某个人的打呼吵得集体翻身时,宿舍静极了。古阿霞也吓坏了,感到自己戳坏了他们的睡眠。不久,打呼再度响起,她松口气走到那端找双傻。没想到画面令人非常不舒服。双傻躺在通铺角落,两人缩成一团做亲密的动作。宿舍很暗,门口一盏微弱的10瓦蓄电池电灯泡亮着,但古阿霞没看错。

目击到双傻的行为,古阿霞有极为扞格的感受,她被褪去衣服,强迫性,羞辱地走在三十个男人梦里,身陷狂欢的动物堆里。那些动物不是彼此对话,是对她嘲笑。她颤抖着往后退,退到门口那盏微弱灯下。

古阿霞叫醒双傻的工作做不下去了,恐惧盖过一切。

这时,帕吉鲁从客厅走来找古阿霞。他的预感是对的,古阿霞要是晚几分钟回来,肯定耽搁了。他看见古阿霞站在门口,误以为她不敢跨进宿舍,殊不知是去了一回被吓坏。他轻拉她的手,晃得小,晃得紧,只有曾经在伐尽过后的山坡种上桧木苗的人才会有那样握法。

古阿霞知道谁来了,头也不回地说:“这真是可怕的地狱。”

“我去地狱,你先回去。”帕吉鲁说。

她先回客厅,经过走廊时差点踏到食蛇龟。那只山庄的宠物到处跑,古阿霞有段时间没看到了。乌龟老得可以成为山庄历史风华的观察员,没有人知道岁数。邦查人把入侵屋内的蛇视为是恶灵,不能打死,不然恶灵不走。食蛇龟或许是赶蛇的好帮手,因此古阿霞对它有好感,后来才发现它不吃蛇,吃青菜、蚯蚓或墙上掉下来的壁虎尸体。

她抓了食蛇龟,来到客厅。客厅所有的人回头看她,只有那个躺在火塘旁的女孩又陷入沉睡。今晚的慌乱都来自那个村落的女孩,那是发生在一小时前的事了。

女孩八岁,活泼好动,爱用手指头偷吃盐巴,今天却腹痛了整个下午,被祖母喂了几颗正露丸都不见效,晚上送到山庄来诊疗。庄主马海拿出医疗箱,简单触诊,拿出止痛药给小女孩服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女孩的疼痛没减少,哀号也没有少,整张脸是被揉坏掉的惨白。火塘边的工人喝完酒,回宿舍去睡,最后离开的那位建议马海给女孩一瓶米酒,酒是最好的麻药。

祖母用偏方治疗,要古阿霞煮个水煮蛋。古阿霞在火塘上挂起小炉,放了个土鸡蛋,等水沸是漫长的,女孩的肚痛却在沸腾状态。蛋熟了,古阿霞用筷子老是夹漏了,有些急的老祖母用长满茧皮的手伸到水里掏起蛋,剥起蛋壳。沾了桧木油放在女孩肚脐眼,慢慢滚动,让温热的桧木油挥发进体内。女孩的母亲怪起老祖母总是用偏方治疗,错失傍晚坐最后一班流笼下山治疗,也责怪自己要是早点下工就不会这样了。

古阿霞不反对偏方,她的祖母也常用,比如熬山棕叶汤来退烧,香蕉的根与小叶黄鳝藤捣碎后加红糖喝可以治膀胱痛,面包树的花粉可治疗嘴角炎,枕在五张烤热的月桃叶上可以治疗头痛。偏方无效,当安慰剂也行。一颗蛋能否缓解女孩的肚疼,试试又何妨?不行就把那颗蛋吃了,也没浪费。

“像盲肠炎,”马海担心地说,“这种痛会痛死人。”

“那怎么办?”女孩的母亲说。

“盲肠炎!”祖母惊讶地说,“叫她不要黑白吃,吃饱不要跑,东西会掉到盲肠了,也不要偷吃盐,可是她这么孽骁①,我管不住呀!”

“病情诊断是医学中最难的;治疗反而比较简单,对症下药,照书写的做就行了。”马海用手指压女孩的右下腹部,然后放开,没有出现反射性疼痛,那是盲肠炎的最重要征状。女孩却出现发烧、恶心等类似症状。“我没有办法很确定是盲肠炎,只能说很像是。”

“要紧急送下山吗?”

“还是那句老话,有人半夜送来山庄就诊,我都希望能送下山。”

古阿霞很清楚这项判断的意义。山上的简易医疗站沿八十几公里的铁路分布,顶多做简易包扎,重症才送下山。举凡原木压伤、遭断裂铁索打伤或木头刺伤,多在白日发生,以流笼送到山下的大型医疗站。那有专科医生驻诊,再不济送到镇上医疗也行。当然,如果得夜间送下山,劳师动众,费用也得由伤员家属付出。所以,马海每次都得审慎判断,家属的钱要是不能用在刀口上,就痛在心口了。

“还是送下山去,比较好。”古阿霞说,她知道这是最好的。

说到花钱,家属心急之余,沉默地看古阿霞。古阿霞有点尴尬,她知道这家人穷,夫妻几次在铁轨上要么吵着没钱,要么吵着自杀,阿嬷则视钱如命,要是小女孩打破个碗就被骂一礼拜,要他们挤出几个钱很难。古阿霞心里也盘算着,下山急救的钱,要不要从复校基金那里先垫。她的犹豫是,日本慈善家的支票还没有兑现进来,户头很窘。

马海知道,说服这家人要有更进一步的诊断,“找助手来,把浪胖叫过来。”

很多人糊涂了,找黄狗当助理?这哪门子的道理。

始终在角落安静的帕吉鲁,站起来,往门外去,把那只黄狗请了进来。黄狗进门便打了个哈欠,拉长身体欠腰,哪都不去,挑了古阿霞身边躺下,把头放在两肢之间,用黑眼睛看人。

马海又叫人去做些工作。王佩芬到后院摘了些青苹果,用菜刀把籽取出,拍碎待用。古阿霞弄条湿热的毛巾,把女孩肚脐上的桧木油拭干净。素芳姨则站在梁柱下,双手叉在胸前,微笑着。这微笑意味着她知道接下来要进行的“狗医生”诊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