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兵哥来盖学校
夏天来了,山庄地下室的动物避难所空了。最后走的是山羌,它左耳有白斑,赠给在机关室烧柴的古阿霞一道稍纵即逝的回眸后,穿过灌木丛消失。古阿霞听说了,山羌是帕吉鲁从猎人陷阱救回来的,给它扎好断脚,上石膏,痊愈后野放的它,每年总是“早到迟退”地来山庄挂单。
动物太靠近人是危险的,自从食蛇龟被杀后,古阿霞深信此事。动物们来年会回来避冬,难保哪天不惨遭毒手。她听说,黑熊最可怕,夜里会闯进山庄偷吃东西,还攻击人,据说有只帕吉鲁捡来养过的小熊在野放后,曾回山庄。古阿霞祈求不要遇到黑熊,除了担心被撕成两半,也怕黑熊被人杀了。
在白耳斑的山羌离开山庄的那天,古阿霞半夜小解,走到后院厕所时,看见一道黑影从结满青苹果的树下离开,空气中弥漫腥臭,吓得她躲回厨房。她很确定,遇到熊了,躺回床上难以入睡,憋尿不敢再去厕所。古阿霞腿夹紧,等天快亮,楼下传来人声,才放心去小解。屙完尿,一夜的警报解除了,却换来尿道口隐隐作痛。她蹲在厕所缓解疼痛,直到王佩芬在外头敲门等着用,才起身出去,慢慢走去开山庄大门。
大门拉得费劲,好像有人故意在另外一头扯着,拉了几下,她用力扯,猛然一声咚噜响,有个东西从大门咳出去般吓人。她定睛看,这还得了,地上有颗人头含冤地瞪来。
“救命呀!快救人。”她跑进屋内张扬,处处捉人帮忙。
王佩芬被捉着臂膀,疼得反问:“一大早鬼叫什么?”
“完了,刚刚有人跟我在门外玩,顶着不让我开,我太用力开,把他的头给铡下来了。”
“急什么,人也死了,不用这么急了。”
“你说什么?”
王佩芬笑出来了,说:“有些肠子塞屎的小流氓,会在门口卡个水桶,你一开门,水桶翻了,里头的鸡肠喷出来吓死恁祖嬷过。”
“可是真的是人头。”
“杀了人,惊啥,恁祖嬷帮你撑腰。”
王佩芬逞出大姊头的模样,唰啦一声,把半遮的大门拉开,走出去。害怕得在门内等待的古阿霞,好一会儿都听不出门外的动静,心知王佩芬把自己看错的东西处理了。警报解除,古阿霞自责太鲁莽,好在没大声嚷嚷闯祸。
忽然,一个拔尖的声音传来,是王佩芬尖叫,足够让全村醒来。她叫得五官没有好好地挂在原位,冲进来大喊:“古阿霞杀死人了。”她冲到二楼喊,冲到厕所喊,冲到高级宿房喊,冲到伐木工宿舍把一条条打呼的男人吵醒。大家当下吓得不敢动,差点被王佩芬惊恐破表的表情与音量杀死了。
门口远处有颗吓人的大头,眼睛没阖上,冷冰冰的,最先赶来的三姑六婆在那叫不停,最后来围观的人群则叽里咕噜说个没辙。古阿霞凭着上帝的圣灵钻了过去看,还好是猪头。猪头给刀子割得乱七八糟,豁开深红伤口,有些还撕掉皮了。最恐怖的是,眼珠插上筷子,一把生锈的刀子从嘴巴戳进,古阿霞看得自己眼珠与嘴巴给人又戳又插似的疼凉。人们谈论说,猪头不可怕,猪肉摊的铁钩子都挂着,有时七八颗悬着,还吊舌头;但是,把猪头弄成鬼画符德性,挂在你家门,那就有点警告的意味,分明是对山庄的挑衅。
马海走出人群,拔掉筷子与刀子,拎起了猪头,说:“没事,没事了,这颗头买来熬汤的。”
“这猪头壳是警告,吃了会衰小。”
“我叫人下山买来的,你讲吃了会衰小,最好是这样,不然我煮猪头给大家吃。”马海说完,要王佩芬把猪头拎进厨房,可是她怕死了。
古阿霞走过去,提了猪头往山庄里走,她得装作这真的是买来的。可是猪头不配合演戏,好重,她一手捉来,霎时心中喊苦,腰都弯了。她用双手抱起,被村人笑是古礼迎亲的新郎在胸前挂个血淋淋的红绣球,内心与体力都挣扎地走进厨房。
“这颗猪头好大呀!”素芳姨走过来帮忙。
“一点都不好,把猪头当砧板滥砍,这是冲着我们来。”凑足了手脚帮忙,古阿霞喘口气。
王佩芬追了上来,没动手抬,却动嘴说:“太可恶了,这次分明是盖布袋砍人头的意思,下次就丢个砍断脚筋的猪脚,下下次可能就剖猪肚。”
“好可怕。”
“我看是情杀。”王佩芬又跑起马了,说,“我看宿舍那群男人是为了某个女人闹翻了,把账记在山庄。”
“为了谁?不会是你吧!”古阿霞说。
“有可能,我最近老是觉得耳朵痒,有人肖想着恁祖嬷似的。”
“不是讲风凉话的时候了。”古阿霞正经地说,“我们抬到后院去,找个地方把猪头埋起来。”
一路沉默的素芳姨忽然大喊:“埋了,太浪费了,煮汤好了。”
“煮汤?”
“煮了就给他们喝,猪头汤,一定很好喝。”
“他们?”
“阿兵哥呀!他们今天要来盖学校了。”
“国军”说来就来了,穿山过河,坐着流笼上山,唱着军歌:“我有一支枪,扛在肩膀上,子弹上了膛,刺刀闪寒光……”他们穿军绿服,戴军便帽,S 腰带上挂个铝壶,裤子绷得紧,眼神很亮,十二人走下来横成两排报数,生怕流笼不知不觉吃了谁。发号施令的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士官长,军便帽露出了几缕白发,他叫詹旦荣。士兵明着叫他詹排副,私下叫卵葩。
他们是每年夏天的稻子助割部队,白天分配到各据点,晚上回去驻扎点睡觉。山上没稻浪,部队不来才对,可是詹排副向炮兵营长提议,山村有个学校复建,不如调几个懂水电木工的壮汉去。古阿霞神奇的募款复校事迹,炮兵营长早已听闻,当下要詹排副把事情搞定。
阿兵哥只支持半个月,一切得加快速度。所以前置作业得先弄好,古阿霞先花了笔钱,请人规划了校舍的修复细节。当她看到修缮费用时,心揪得紧,材料近二十万元,砖块十车,水泥四十袋,沙子10吨,各式主梁、横桁都不能少,她还了解木材专用的蚂蝗钉与铁钉的价格。如果要再压低价格,她跟帕吉鲁势必要从原料厂跑一遍。山下的制材厂用成本价卖出,古阿霞仍一边杀价,一边看着直径2公尺的扁柏由梁上的桥架型起重机“天车”吊挂到平台,进行开剖,锯片喷出高分贝的音量与香味,她的杀价声快高过了那些声音。吵输的厂长怒摔记事本后,与她握手成交。
接着,古阿霞坐火车到凤林砖厂买砖,看上细致的清水砖,她跟帕吉鲁跑了三趟,两人吵三次,最后她点头,用便宜但效果一样的次级砖。至于瓦片,她用较好的灰瓦,绝不用入嫁新娘进大厅前得“破煞”而踩破的“薄仔瓦”,因为不敢想象调皮的学生爬上学校屋顶踩破瓦片的凶煞场面。这些原物料由三十趟的流笼载上山,用帆布盖着遮雨,毫无动静,直到阿兵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