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玄机(第2/2页)
看见自己从镜子里一晃而过。不敢细看,散落在胸前的头发好像把领口遮住了。她走进隔间,飞快地把衣服脱下来,转一圈再穿好。摘下帽子理了理头发,静电,一根根都吸在脸颊上,赶也赶不开。
上完厕所出去。洗手时还是没有在镜子里注视自己,只感到一团模糊的影子,黑色的,面目不清。
回到座位上,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屋子好像比之前暗一点,阳光收起来,灯还来不及打开。右边桌上喝汤的男孩现在斜躺在一张空座位上玩手机。他已经点好菜,在对面喝水,因为开车暂时不能碰酒精。是发现了还是没有?从眼神看不出来。她挪了挪椅子,把嘴唇贴近杯口。这两天他脾气不错,她心里知道,容忍她耍耍小性子,来看她的时候还买了盐和橙汁。但因为这件事情,也许还有疲惫,她开始心不在焉。邻桌的女孩一点也不好看,但她一直看她,看她用颜色鲜艳的塑料叉子舀蔬菜吃。他以为她喜欢,说他的孩子也有一套,但是现在长大了已经不用。她继续看着,看见女孩的爸爸把白色 T 恤的领子竖起来,像农民企业家。嘲讽的是,餐厅墙上的电视里正在播一部叫《乡村名流》的电视剧。
一直到吃完她都不想说什么。他点了炸奶酪,煎牛柳,以及烤鸡翅。在煎牛柳端上来的时候,她看到的确是满满一盘。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说。她开始觉得肚子疼,什么都吃不下。她知道自己这样很讨人厌,就像塞林格在《弗兰妮与祖伊》里写那女孩怎么百般不爽地在男朋友对面吃一顿饭。她很烦这本小说,没想到今天自己就变成了她。
但是他还是很包容,说吃不下可以打包。然后除了沙拉,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打了包。煎牛柳一口没动,比萨还剩下两块,咬剩的半根奶酪也被她扔进烤鸡翅的盘子里。他去阳台上抽烟,她坐在座位上,慢慢把羽绒服穿回身上。
结账的时候他拿过背包,翻皮夹找信用卡。她想起他会在包里放一本笔记本,和她从前用了三年的日记本同样的牌子,只不过大几圈。几年前他有记笔记的习惯,写一些简短的句子,没什么修饰,但因为用词准确,她觉得算得上好。这几年因为感情的问题,日子过得有些混乱,渐渐写得少了。但是他说过,还是会继续写。前两天天气不错,她刚刚过完年回来,对他有些疏离,坐得远远地听他读十一月写下的一些话。是秋天的最后几天,他坐在看得到阳光和落叶的房间里,写外面的叶子铺得像一张地毯。她忍不住大笑,说最受不了这样的陈词滥调。落叶像一张地毯,没有美感的句子。
但是现在她忘了这些,只记得他从来不让她看这本子。她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在他的笔记本上画一根针。就是一根细长细长,银色的,底端极其尖利,顶端有一条细缝的缝衣针。她让他把本子拿出来,他一边刷卡,一边随手放在她面前。她没有翻开,只是抚摸封面,问他能不能在最后一页画一张画。他说不行,就要把本子收回去。她又重复一遍,他没有理她。
他们下楼取车。一路上她像中了邪,一直在念叨要画画。他问为什么,她说有两个理由,一是就像狗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撒一泡尿,她也要在他每一本本子的后面画一样有自己气息的东西。二是她已经想好要画什么。她没有看出来他已经有点动怒了,或者说,那个控制着她的邪念,这时候还没有打算让她察觉。上车以后她继续抱怨,他说别一个要求接一个要求,再说我就烦你了。她问什么叫一个要求接一个要求。他说我急着去上班,看你想吃饭就带你过来,知道你吃不下还是点了所有的菜,现在又要在我的本子上画画。这时她故伎重演,说你再这样我就跳车了。他没有反应。她问你要不要我走?他不回答。于是她跳了下去。
他开车走了。她跨过车行道和人行道之间的绿化带,抱膝坐在街沿上。看看周围,不知道是哪里。给他发短信:我不认识回家的路,今天就在这里坐到天亮。
他回电话吼她,问她想干什么。她说不知道。他说要工作,让她自己回家。她也吼回去,那是我的家吗?他非常生气地过来接她,把她送到楼下,让她自己上去。她不同意。然后他们上楼吵架。她把所有东西拿出来说要搬回去住,他说好,开始帮她整理箱子。她用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砸他。他说我不想再过和从前一样的日子,请你放我去工作。她说我没有不让你工作。他说我不可能让你在我的本子上画画,这是我的笔记本,你要尊重我。
她知道他说得都对。但是她不愿承认。
他还说,非常冷静而残酷地,就像警告她煎牛柳有满满一盘,她一定吃不了一样,说我这是要告诉你,不是你提出的每一个要求都能被满足。你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你想找人和你玩赌气的游戏,我不适合。
她有点懵,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垂着手站在时空的通道里。然后缓缓地说,我提什么要求了,吃东西算要求吗?那些真正的要求,比如和你一起去旅行,比如结束你的婚姻,所有我提出的真正的要求从来没有被满足。
快到四点他才走,生气她占用他的时间,说了很多狠话。她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作何反应。八点多,她给他发短信,说想听听他的声音。在那个老婆孩子待着的地方,他从来不接电话。她想起今天临走前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叫了老婆的小名。她以为自己麻木了,这种事情不会刺痛她,但是她深深记得那个脱口而出的名字。
他老婆买的台灯放在他们的客厅里。多少次,她想用剪刀把那层白纸戳破。
他在短信里重申,她已经是成年人了,自己的情绪必须自己调节。她再发,他就问,你想在今夜把一切毁掉吗?
屋子里空荡荡的,她手足无措,拿出自己的日记本,在上面写:爱如何在自私与局限的前提下仍然保持纯净?接着又反省自己:认真工作,高高兴兴生活,真心地,不问明天也不计后果地谈恋爱。不要妄自菲薄。感受他的爱。
然后她把这些都划掉。躺倒在沙发上,看着夜色照进窗户,外面有树没有人。亲爱的,她喃喃自语,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一切毁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也许只是生理期,一点点激素的变化让我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另外,你知道吗,宇宙的玄机有时候仅仅在一件毛衣的蝴蝶结上。
2012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