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13/15页)

为了不让几个同事看到王发财是来接她的,她下班之后还要在办公室滞留一会儿。等到其他人都走光了,确定周围没有人了,她才战战兢兢地下楼,坐上王发财的摩托车,然后戴上墨镜,用纱巾捂住嘴,一副仓皇逃离犯罪现场的样子。

这样一段时间之后,包的亲戚们,比如丝巾、衣服、鞋子,先后死皮赖脸地向她涌了过来。她把它们一一藏在办公桌下,一有空就偷偷窥视着它们,似乎它们是她在一场战役中获得的战利品。她暗暗感谢它们,因为它们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和骄傲。王进是如此看重她,以至想用这么多名牌来收买她。作为一个被人用重金收买的人,她当然得意,可是又一边得意一边害怕。她看出来了,事态越来越清晰了,他绝不是真的把她当成了一个所谓的人才,他显然是使出了追求一个情妇的伎俩。绕来绕去还是要与“情妇”这两个字迎头撞上,好像它们本来就在前面等着她一样。因为从没有给人做过情妇,她才会如此惶恐。她本是想着贞洁地为人妻的,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竟是块做情妇的料,简直是过于意外的收获。

上班时间,她一有空便躲在卫生间里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真的喜欢她吗?她既不美貌也不年轻,在这样一个小公司里也绝没有她发挥现当代文学修养的机会,她也不可能把在核心期刊上发表的几篇论文一一贴在额头上让他们观瞻。然而他还是要追求她。她想来想去,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和王发财一样,也是在追求一顶博士帽,帽子下面的女人总是其次的。她对着镜子连连冷笑。谁让她是女博士,她为什么偏要是个女博士?就像一个女富豪拷问一个觊觎她的男人:“为什么我是个女富豪?谁让我是个女富豪?所以你只可能爱我的钱。”

此时她真想对桑小萍说:“女人,我们是病入膏肓啊。”

那女人一定会说:“如果没有人把你当女博士,你也许会更失落,会更觉得他们看不起你。因为,那毕竟是你唯一可自恃的。”

如果她这么说,她一定要反击她:“如果有人不把你当女作家了,你肯定会恼羞成怒,会怀疑对方的品位。而事实上,对方不过觉得你穷酸、落魄,除了写字,一无是处。”

虚构出来的短信让她得到了一种虚构出来的胜利。她站在镜子前,死死地往那镜子深处看去。镜子深处站着一个人,她恍然觉得那并不是她自己,那也是一个女人,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她知道,那是桑小萍。这么多年里,她和这个女人一直是这样:一个站在镜子里,一个站在镜子外,看着彼此。她把一只手放在镜子上,好像要去摸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这么多年里,她们相依为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己。可是她也必须承认,这么多年里,她们也很深地厌恶着对方,因为,看着对方就是看着自己。她的泪下来了,她把湿漉漉的脸贴在冰凉的镜子上,镜子里的女人也把脸贴在了镜子上,她们离得那么近,似乎她们马上就可以拥抱在一起了,就像她无数次想象中的那样。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王进忽然给她发来短信,让她下班后等他,他要请她吃晚饭,还说他备了一瓶上好的红酒。她一怔,忽然就觉得这条短信似曾相识。一瓶上好的红酒?她忽然想起来了,王发财。王发财就说过同样的话。他们一心让她把自己灌醉,让她躲在酒精里面不出来。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和他们睡觉了。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和她睡觉。多么没有悬念。

她再看桌子下面堆放的那些礼物时忽然心里一惊,它们躲在这里其实早已使她债台高筑了。这债务堆到一定的程度,王进来讨债了。她对着它们久久发呆,然后又独自笑了。其实她早知道的,她自恃这么聪明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下班之后,等其他人都走了,吕明月开始行动,她捧着他送给她的所有礼物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正坐在那里等她,见她手里拿的东西不免一愣。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礼物,忽然,长久以来对爱的渴望猛地都转变成憎恶了。一种面目模糊的憎恶。她不知道自己在憎恶什么,只觉得她必须争取出一种抽象的、不太拟人化的、更高层次的道德来。她看着他,终于开口了:“老板,我决定辞职了,谢谢你这两个月里对我的所有关照,这些礼物,我想,我还是退还给你得好。”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正起着某种挑逗性的变化,似乎她一边往后退着,一边却向他撩起了自己的裙摆。她站在那里像潜水者刚出水的一瞬间,浑身披着一层完好的水帘,像层盔甲一样闪闪发光。他不说话,以一个六十岁男人讳莫如深的目光注视着她,那目光像顺着某一种纹路锋利地进入了她的骨骼、血液。她被他看得浑身发虚,好似一只风筝,马上就要飞走了。他再不拽住她她就要飞走了。她正转身欲走,他忽然说话了:“既然……你决定要走,我也就不留了,本来嘛,这样一个小公司也是留不住你这样的人才的。”他还是要执拗地叫她“人才”,似乎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这多少让她有些毛骨悚然。他的话还在继续,不过形势已峰回路转:“至于这些礼物,本是我的一片心意,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也不勉强,还希望你以后有更好的前途。”

她后背上一阵发凉,好像背上开了一个洞,里面阴风阵阵。他居然连预想中的假意的推辞都没有?他居然没有说“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再收回来”,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它们再还回到她手中,告诉她,这本来就是送给她的,她值得拥有这些礼物。她迅速朝那些礼物扫了一眼,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惶恐,就好像它们真的要与她不辞而别了,她却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那些包、那些衣服,她连吊牌都没有剪过,更不用说用过了,它们再回到他手中之后,还可以以一个崭新的面目流落到下一个女人的手中。真是环保,它们是可以回收利用的。

她想对桑小萍说:“女人,今晚我想和你一起在德令哈的草原上饮酒,头上是浩瀚星空,脚下是苍茫大地,我们不醉不归。”

她大义凛然地对他一笑,转身要走。她感觉自己脚步不稳,略有踉跄,她立刻命令自己,快出去,有尊严地走出去。可是形势再次峰回路转,他站起来拦住了她的去路:“今晚可以请你吃个饭吗?相识一场也不容易,你既然要走,今晚就算是为你饯行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已经潮湿了。他说:“很久没有好好喝过酒了,你今晚想喝点酒吗?我们不醉不归。”他像是看到了她透明的身体里正游动着的那条未发出去的短信,一瞬间她几乎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