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2/15页)
虽然只被一个人欣赏,但她觉得像得了什么大赦一般扬眉吐气,恨不得能奔走相告。好似她忽然便站到了地球的中心,再给她一根杠杆,她就能把地球撬起来了。此后她便按他的说法,静候佳音。她每天要翻看邮箱无数次,就是为了看看那人给她回信了没。没有,一直没有。她只好不停地往下翻邮箱。这样几个月后,还是杳无音信,她却患上了强迫症,只要往电脑前一坐,第一个动作就是开邮箱。晚上睡觉前的最后一个动作还是开邮箱。没有,邮箱是空的。她再一次咣的一声关上了邮箱,都能听见在这宿舍里激起的巨大回响,好像她正寄居在一只空罐头瓶里一样。躺在床上她义正词严地告诫自己,明天绝不再翻看邮箱了,他爱回不回,她凭什么让自己像只随时准备着讨好人的狗……可不,真是像狗。但是她绝望地发现,第二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又是习惯性地翻开邮箱,好像这邮箱已经变成她的呼吸和血液了。她像受刑一样每日被荒芜空旷的邮箱伤害十次,睡一觉之后接着上刑,再来下一轮。她停不下来,好像在湍急的河水中被冲着一路向前狂奔。四个月里,对方再没给她回过一个字,她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对方和对方即将施舍给她的恩典。这情形如同一场无边无际的暗恋。受虐四个月后,她终于身心疲惫,无力再应付,便鼓起勇气觍着脸给那编辑去了一封邮件询问下文。结果,此信发出便如泥牛入海。她不甘心,更何况已经厚了一次脸皮,再厚一点也无所谓。她便又写了一封信问询,结果这次收到了自动回复——“该邮箱已停止使用”,彻底废弃了。
她浑身一哆嗦,忽然明白过来,对方大约就是为了躲避像她这样的人的纠缠才换邮箱的吧,就像一个人为了躲避追杀而不得不乔装或整容。她居然逼着人家不得不更换了邮箱?这和逼着一个人亡命天涯有什么本质区别?她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简直是核武器般的威力。
她急急忙忙离开宿舍,只想离那台电脑远一点,唯恐与它再打正面,唯恐再被它羞辱。她跌跌撞撞地开始下楼梯。她漫无目的地绕着楼梯往下走,一圈又一圈,蜘蛛吐丝布网似的。她走得气喘吁吁,颠三倒四,有时候一步就跨了两个台阶,却是一步也不敢停留,只觉得那可怕的邮箱还跟在她后面,一路追过来,一定要再把她捉回去。她只能更快地逃走。
这楼梯居然也有走完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外面的阳光里了。明晃晃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让她产生一种双重的羞耻感,好似她没穿衣服就跑了出来,站在阳光下面丢人现眼。宿舍楼下人来人往,有人忽然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心里一惊,立刻便觉得自己被人认出来了,好像她刚刚杀过人,刚从犯罪现场逃出来。她惊恐得那么逼真,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了。她赶紧跑到宿舍楼后面。楼后面是一块狭窄的空地,除了鸟儿和虫子,鲜有人至。因为是楼的背影处,阴凉安静,倒像一座小禅院。她一个人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下午,像一枚果实被镶嵌在那道缝隙里。
她坐在那里专心致志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在数自己究竟有几个指头。数了又数,她忽然无声地冷笑,冷气从她硕大的鼻孔里喷了出来。她开始解冻,开始渐渐苏醒。他为什么要给她希望,给她一点可怜的希望把她钓起来再抛出去,然后看着她在岸上挣扎,是觉得这样好玩吗?她情愿他根本就没有理睬过她,就让她在那黑暗的地方一直待着,她会更感激他。
也就是在这个下午,她幡然醒悟,其实真正该恨的是她自己。她从来是个软体动物,别人赐给她一句赞美,她就像得了一根崭新的脊椎。这么多年里,那些深埋在她躯体的地窖里的幽灵忽然全部复活了,突然之间她如此渴望那些从来不曾存在的自己,她渴望自己能从头来过,她想在三十岁的时候从头活一次。这三十年里她平庸、顺从、卑微,渴望认可而从不被认可,想谄媚而没有机会,想坐男人的大腿而不得。原来,她心里已经不下一百次地幻想过坐到导师的大腿上……可事实上,她和导师的关系很差,她几乎得了妄想症加被迫害症,总觉得导师不会让她毕业。难怪她要仇视那个有姿色的女博士,因为她只能望梅止渴。
更重要的是,这只是个开头,一眼望过去,未来简直是一种无期徒刑。总要毕业吧,总要找工作吧,一切她向往的东西都将拒绝她、羞辱她,根本不会眷顾她。就像那封邮件,飞过来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羞辱她。她插翅难逃。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退学。她不想再和她们一起头破血流地往一个方向挤了,她要与她们背道而驰。她们继续读她们的博士,进她们的高校,削尖脑袋过她们的体面生活去。而她……回头是岸,她要去过一种最自由自在的生活,此后再不需要惧怕导师不让她毕业,再不需要为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而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这时候夕阳西斜,她忽然看到一个高大、节烈、崭新的自己站在金色的光线里,如庙宇里的佛陀一般慈悲地俯视着这校园里的众生。她慢慢向宿舍走去,在昏暗下来的光线里,夹着书本的女博士们匆匆地与她擦肩而过,她们正忙着去图书馆或实验室。她们热火朝天地与每一分钟搏击着,谁都不会留意一个逃兵即将出现。她继续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走,像影子一样从她们身边飘过,好像她已经是不存在的了。这种感觉让她打了个寒战,就好像她和她们已经阴阳两隔了。
这个晚上,坐在万分熟悉的宿舍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个全新的自我。她自然还在留恋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人多年里虽然卑微渺小但勤奋刻苦,堪称被社会机器批量拓出来的五好青年。可是现在,这个新生的自己,多少带着点邪气的自己,正胁迫着那个曾经的自己,让她没有容身之地,要把她赶出这间宿舍。折腾到半夜都睡不着,她开始偷偷哭泣,为自己丢失的身份。她第一次感觉到隐藏在自己身体里的其他自己,一个又一个自己装在透明的瓶子里,标本似的全都陈列在她面前。她们让她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她们陪着她,一宿无眠。
二
离开京城,吕明月终于如愿以偿地踏上了西去之旅。
坐在火车上,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先告诉桑小萍。桑小萍是她大学时代的唯一闺密。当然,大学期间,两个文艺女青年的友谊还是靠谱的。她们平庸得相似,丑陋得相似,这样的女生在大学里比比皆是,走在一起简直像孪生姐妹,难以区分。虽然相似,但她们也经常相互鄙视,吕明月曾嘲笑桑小萍的名字——小萍,这名字掉进沙子里就拣不出来了。桑小萍也笑:“给你起了个明月,你就真把自个儿当轮月亮了?你家不是还有尊明亮吗……呃,还是你哥比你更有杀伤力。”但这不影响她们黄昏时分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下一圈一圈地散步,纸上谈兵般辩论着究竟什么是人生。她们自然都知道自己是大学校园里永远不被男生们注意到的那种女生,但只要她们组合到一起了,气场便蓦然强大了,像两个人合成了一个庞大的巨人或者胖子,还带着森森的妖气。那时候她们对人间的一切都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跳进这口煮沸的锅里让自己万劫不复。她们鄙视漂亮女生,因为觉得女人既然漂亮了肯定就没有脑子,而她们既然不漂亮就必定有能量惊人的大脑。她们深信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宇宙间刚刚被刨出来的新鲜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