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4/15页)

她一阵恐慌,连忙拉上窗帘。

两天两夜之后,吕明月终于到达德令哈了。她幻想多年的德令哈,有枸杞有湖水,有牦牛有戈壁,人们在原野里快马奔跑,在戈壁滩上迎着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奔跑。在蒙古包里,男人们在姑娘们绵绵不绝的歌声中畅饮青稞酒,一碗又一碗。晚上则顶着星光露宿草原,头顶是旷广苍穹,身下是辽远大地。从现在开始,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吕明月拖着自己唯一的箱子挤进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陌生、疲惫、焦躁的面孔汇聚在一起,看起来像条狰狞的河流。河水哗哗退去之后,只剩下她这唯一一块礁石,所有的人都有去处,只有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于是,她像块赘肉一样被滞留下来,无法消化。

她拖着箱子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一圈一圈地徘徊,因为行动可疑,一个保安已经开始注意她了。而她此刻正困惑的却是今晚怎么睡觉。她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座来这里,与苦行僧磕着长头一步一步到圣地有什么区别?图的就是自在。而自在已经无边无际地展现在她眼前了。

她看着广场上的长椅,打定主意就在这里过夜了。正是六月,睡在露天倒是不算冷。她把包当枕头,刚躺上去便被那个盯着她的保安叫了起来:“这里不能过夜,快点离开。”吕明月拖着箱子被赶出广场,在街上走了半天,走到了一座陌生的桥头。她看到两个真正的流浪汉正睡在桥下,卷着破烂的铺盖,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到他们散发的酸臭味。她站在那里,浑身一怔,好像站在电影的幕布下面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血腥镜头。这就是她想象中的波希米亚式的自由?她打了个寒战。

她拖着箱子狂奔过桥,不敢再停留一分钟。半个小时以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家便宜的旅馆。看来还是有钱好啊,有了钱才能到处做人。

毫无悬念的是,一晚上有蟑螂、蚊子甚至一只老鼠陪伴。这就是自由的代价?躺在黑暗中,她开始思念那间博士生宿舍。如果不是那些忌妒无穷无尽的期待和恐惧终日纠缠着她,那间斗室倒还能算得上一只遮风避雨的花盆,她要是想像株植物一样在里面多赖几年,也没有人会把她连根拔掉。可是,在那儿她还没有待够吗?待在那里也不过是受刑罢了。无论等待什么,只要在等待,便是牢笼,便会被剥夺自由。尤其是当你心里还侥幸残留着一线希望的时候,那简直是一种酷刑。她周围的那些女博士,她不能不在深夜再次想起她们,过不了两年,她们会纷纷走进高校或者某科研机构,打着女学者的幌子嫁个体面男人,丝毫不觉得这只不过是积蓄了三十年的对生活的阴谋终于得逞了。她们是能看到将来时态的一群女人,将来会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指挥着脚下的那些后来者。

而她呢?她没有将来时,她把它们连根切掉了,她只有当下,只有现在时。她起身拍死一只蚊子,就着那点鲜艳的蚊子血她忽然问了自己一句:她究竟在做什么?这一问,她忽然又打了个寒战,觉得黑暗中有一群女人正围剿她、嘲笑她。她究竟在做什么?她是不是把懦弱当任性,把任性当骄傲,把骄傲当自由,把自由当荣誉,把荣誉当宗教?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混乱复杂的数学公式里,无法换算,也无法得出结果。

这个夜晚漫长荒芜,却并不寂寞,那群女博士通宵陪伴着她,寸步不离。黑暗中,她与她们的目光赤裸裸地相对,像一种古老的深入骨髓的格斗。不,她不能输掉,她一定要让她们知道,身在牢笼中的人和过着波希米亚式生活的人是多么不同,她一定要让她们都羡慕她。想到这里,她那两只大鼻孔里喷着热气,她俨然觉得自己是卡门的魂魄附身,她恨不得披上毯子,鬓角戴一朵金色合欢花,捧着占卜命运的水晶球,咯咯笑着斜睨这个世间。

不错,以目前的格局来看,那群女博士是一群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在岸边观光的女人,而她是那个在水里裸泳的女人。不过,慢慢地,想脱光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一丝不挂的最终会成为正面人物,而她们的道德境界也在同步攀升,由伤风败俗上升至天人合一的光辉顶点。而那些衣冠整齐的观光客倒成了反面人物,她们虽然捂得严严实实,道德境界却每况愈下,恐怕要由卫道士堕落为窥视者,还经常未遂。

吕明月躺在逼仄的黑暗中为自己想象出来的前途笑了,还没笑完,泪却出来了。

好不容易在蚊子的呻吟中熬到了天亮,天亮之后,谋生问题浮出了水面。是啊,就是要自由也得先吃饱,囊中本就没几个钱,先找个工作吧。可是一连几天都未果,除非她拉下脸去小饭店做服务员,她一个肄业女博士去做服务员?白天找工作,晚上再回那家小旅馆。她虽然害怕回那里过夜,但不回去又能怎么办?肯定不能像乞丐一样去露宿街头,可是,在这肮脏的小旅馆里住着分明要比露宿街头更阴损,就像有处伤口发炎了,却还要努力用一层皮把它包起来。

她走在黑暗中,忽然就嘲笑起自己,原来,至今她心里想的仍然是一种体面的生活、一个体面的工作和一个体面的住处。她明明情愿被这种体面绑架,却放弃前途,来西北流浪。这简直是南辕北辙。她明白了,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想在社会秩序中建立起她自己可笑的殖民制度,并插上自己一个人的旗帜。

又过了几天,吕明月找工作还是未果,她撑不住了,决定先租个房子住下,起码先从这肮脏的旅馆里逃出去。看来,吃和住的问题永远是一切问题的祖宗。这天她刚拐进一条巷子,忽然在巷子口看到一张启事——有人在找合租者。她犹豫了两秒钟,撕下了这张纸,上面写着“联系人:王先生”。电话打通之后,她在附近一栋破旧的老楼里找到了这套房子。敲门之后,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探出一张脸来。她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怎么说呢?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嘴巴长在人脸上,嘴角像匕首一样直直划过两颊,一直划到耳根下才罢休。因为嘴太大,所以很难合拢,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板牙,像一只秋天的大石榴实在难以藏住满腹的果实。王先生热情地把她请进去,让她参观房间,一边介绍房间一边介绍自己。他说,他是东北长白山人,几年前也是只身来到了德令哈。他说他叫王发财。

吕明月又是倒退三步,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王发财。

“你叫王发财?”

“是啊,怎么了?”

“确定不是你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