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6/15页)
原来世界上还真有不想做主角的人。吕明月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房子。房子是很旧,里面有几件家具都是缺牙豁口的,散发着时光凿刻下来的霉味,不像家具服侍他,倒像他在这屋里收养了几个残缺不全的家具老人。这些家具老人的身上摆设着各种简陋的小东西,一只牙膏盒做的笔筒摆在桌子上,桌上还有用纸板剪出的雪花状的杯垫、用饮料瓶做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孤零零的玫瑰。就连窗台的那扇玻璃上都贴满了花鸟鱼虫。她走过去一看,原来都是些已经干枯的标本,有春天的小草、夏天的蔷薇、秋天的落叶,有蝴蝶的标本、灯蛾的标本。她可以想见他在灯下捕到一只蛾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把它夹在书中,像等着一坛酒发酵一样等着它慢慢变干枯变绚烂,最终变成一枚标本。
她的眼睛忽然又湿润起来,在那伟大的首都,混迹于那群女博士中间的时候,她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王发财这样的人,好像生活就是唾弃他一千次,他还是要眼含热泪去拥抱它。
既然有人收留,她决定就在这里做闲云野鹤一段时间。
第二天早晨,天光未亮,吕明月就听到楼道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歌声。歌声虽然严重跑调,却很嘹亮,犹如雄鸡打鸣响彻整个楼道。她被吵醒,再无法入睡,只好躺在床上假寐。她正躺在床上想不知道王发财起床了没,却听外面的门锁咔嗒一声,有人从外面开门进来了。她一惊,莫非有人打劫?紧接着,她又听到和来人一起杀气腾腾地破门而入的还有楼道里那嘹亮的歌声:“澎湖湾啊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歌声瞬间便像结实的砖头一样砌满了房间里大大小小的角落,一时竟让她感觉水泄不通,好像空气都变成了固体。她慌忙穿好衣服,走出自己睡的那间卧室,探头一看。客厅的窗前站着一个人:王发财。王发财双手捧着一枝玫瑰放到胸前,正站在窗前继续歌唱《外婆的澎湖湾》。一曲唱罢,他换成了浅吟低唱,一边哼着《外婆的澎湖湾》,一边把塑料瓶里的那枝旧玫瑰取出来,把手中那枝新鲜的玫瑰插了进去。
一回头,他看到吕明月正在自己背后,便咧开大嘴亮着三十二颗牙齿大笑:“起来了?睡好了没有?”吕明月说:“都被你的歌声吵醒了。”王发财继续大笑:“哈哈,早起是我多年的习惯,改不了。我每天早晨五点就准时醒了,然后我就下去跑步,跑完步去菜市场买菜,顺便给自己买一枝玫瑰。”
“每天一枝?”
“对,每天一枝献给自己的玫瑰,雷打不动。”说着说着,他又唱了起来:“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她怀疑,他无论看到什么,大约都要为之高歌一曲,过会儿还要歌唱牙刷歌,唱早饭歌,唱蔬菜歌。他不知从哪里翻尸倒骨地刨出来这么多古老的歌曲,歌词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他也不去掸,抓起来就唱,还唱得如此投入,旁若无人。
她说:“你每天这么大声唱歌也不怕把邻居们吵醒了?”
王发财咧着嘴说:“他们早就习惯了,你过两天也就习惯了。你也应该向我学习,活着一天就要大声唱歌。我每天都是从菜市场一路唱着回来的,手捧玫瑰放声高歌,从来没有人过来阻挠我。每天唱歌的时候我就想,人能活着真好啊,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
她想,这么热爱生活的人倒也少见。她眼前出现了他把一枝孤零零的玫瑰捧在胸前张着大嘴昂着头一路放声高歌的情景,顿时脸颊发热,好像他替她丢人了,她不由得要替他脸红。王发财没去注意她脸色的变化,兀自高歌着游弋到厨房做早饭去了。他开始在厨房里放声歌颂豆角、西红柿还有鸡蛋。她觉得在早饭之前他还应该画着十字架再来一番祈祷,感谢上帝,感谢您赐予我们蔬菜和粮食,感谢您让我们活着的人每天能填饱肚子。
吕明月一边替他脸红,一边却又忍不住偷偷瞻仰王发财的背影。一个人热爱生活热爱到了这种地步也算条好汉,她不得不佩服。
早饭之后,吕明月跟着王发财去下乡采访。两个人换乘了数种交通工具,最后在乡间土路上找到了一辆名叫蹦蹦车的三轮车抵达了受访者家中。王发财咧着大嘴说:“没办法,没钱人没有车,去个偏僻的地方就只能把人类所有交通工具横坐一遍。在找不到车的犄角旮旯就只能骑毛驴了,不过,真有毛驴骑是好事,也算名士风流。”他的大嘴咧开,牙齿在阳光下闪着釉光,表示他很向往骑着毛驴的名士生活。他看起来会轻易满足于任何一个最小的细节,好像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额外的恩赐。
采访完毕,王发财问主人借了摩托车,带着吕明月向村外的油菜地驶去。他们带着风声从无边无际的油菜地里飞过。对着那油菜花看久了就感觉它们马上要烧着了,金色的大火即将把一切吞噬。远处有个山坡,山坡下有一幢白色的屋子。那房子看似近在眼前,他们却走了几十里地,绕过一条宽宽的河流才到达山坡下的白房子前。此处绿草从坡顶倾泻而下,阳光从云端洒落,空气清澈,一群眼神天真的牛羊在草坡上啃着草随处游走。他们坐在山坡上,眼前平地无垠,天空又低又蓝,坡下片片青稞绿地,不远处横亘着一条弯曲的河流,河流对岸是一望无垠的金黄色大地,油菜花开满了整片平川。那大片的金黄一直延伸到深青色的山脚下。群山之中,一座座冲入云霄的雪山威严而立,上接蓝色的天空,天空中则随意拥着大堆大堆蓬勃的白云。
吕明月在草地上跑了几步,觉得此等景色简直令人窒息。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拍照,然后发到微信里。她看到了不算看到,更重要的是要让那些还趴在电脑前憋论文的女博士看到。她觉得自己此刻的心理就像一个可怜的小孩子好不容易抢到一块糖,连忙要把这块糖向所有的人炫耀一遍,似乎因了这块糖的存在便可以减少她的可怜。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龌龊,龌龊而可怜,然而,手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两只手独自行驶着,愣是一口气把十几张照片全部发了出去。
她一定让她们看,一定要推到她们眼皮子底下给她们看,让那些女博士看看她已经掘到了怎样的一处宝藏,她已经占领了怎样的一处风水宝地。这哪里是人间,分明就是天堂,此刻她就是新住进来的神仙。她在这里自由自在,没有论文,没有导师,没有工作,不用期待、不用幻想,幻想也不会落空。惩罚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她向往而不得。而她是她们放在遥远的德令哈的一只眼睛,她会替她们看到一切,替她们忠实地记录一切并汇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