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2/11页)

“我走得好好的,明明是你突然跳出来的。现在搞清楚我是人了?”

“还没让我摸你的手,试试?”

话从男人嘴里生鲜地滚落出来,却也只限于嘴上那寸地盘。他的手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只随便往身上一插,便无精打采地在卫瑜对面坐了下来。他背靠自己的大旅行包,就像靠着一座小型的房子。卫瑜看得出,他正试图把身体里那些蜷伏的疲倦和恐惧一点一点熨平,他自己不也毛骨悚然、几欲先走吗?装什么装?

山上的光线越来越暗,透明的夜色像突然在这山林里长出的植物,刹那间已经长得漫山遍野。两个人被包裹在一团小小的暖湿的空气里,像一只透明的粽子把他们和周围的夜色隔开了。两个人的恐惧撞击到一起时,竟像两把铁器撞出了火光,却可以拿来取取暖。其实只是两个人,他们却横着坐在路边,如水母一般把手和脚都伸展开了。两个人都有些懒得动,似乎整座山都成了他们俩的,不过两个人跋扈地坐在这山上,竟像铺天盖地满山是人一般,管它天黑不黑。

可能是身体里的褶子被熨得差不多了,那个男人体内又长出了说话的力气,他接着把刚才的话温了一遍,就像饭吃了一半,凉了,得回锅热一热。他又问一遍:“丫头,你跑这深山老林里干什么?”

“玩。这又不是你家的自留地,你管得着我吗?”

“丫头,这可都是原始森林,有黑熊有毒蛇的,你觉得好玩吗?”

“那你跑来干什么?你比别人多了个脑袋不成?”

“我这纯属个人爱好,一段时间不爬山我就浑身难受。每年我都要爬几座山的,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你能和我比吗?”

“我闲得发慌,出来散散心还不成?”

“你就不能挑个正经地方去散心?起码也叫个男人陪着。这湘西的山里妖气最重,我一个男人都走得心惊胆战的,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就没找个男人陪你来?不会连一个男人都没有吧?”

“我混得不好,就是没男人。那你怎么也是一个人来?”

“我每次出来都是一个人,早习惯了。你才多少道行?修炼到我这步没有个十年八年是不行的。”

“你怎么不带个女人陪着你?不会混得连个女人都没有吧?”

“女人多了和没有一样。再说了,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能把她们拉到山上来用?”

“女人多了和没有一样?你有很多女人?是女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呵呵,自个儿琢磨去吧,多了和没有一样。”

“不和你说了,我得下山了,要不今晚我真没地方住了。”

“快拉倒吧,天已经黑了,天一黑,野兽和妖怪就都出来了,就在路上等着你呢。你要敢,就试试。”

“那我睡哪儿?”

“在这座山上,你就暂时跟着我混吧,有我睡的就有你睡的。刚才我拿望远镜已经看到前面有座废弃的木屋,估计早没人住了,今晚咱们就住那儿去。”

“你负责我今晚的住宿?”

“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瘦的,吃也没意思。”

“你去死吧。”

两个人为彼此壮了胆,重新背起包,跌跌撞撞地赶路。夜色开始慢慢混浊起来,周围的一切轮廓在渐渐变厚变硬,如铁画银钩。白天里太阳烘焙过的植物的清香现在一下发酵了,浓得像棉花一样堵着人的鼻子。这样的香味使植物突然有了荤腥的肉感。那缕诡谲的异香像一条柔软却锋利的芯子穿梭在这片植物的气息里,令人摸不到,它从面前拂过时,却有类似于蛇尾扫在皮肤上的阴森。她有些害怕,紧走两步,跟上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头也没回,却像是把她那几步疾走的脚步声全捏在手里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害怕了吧?我叫张楚河。”她想,这人怎么一点逻辑都没有,自己又没问他叫什么,便说:“你爸爸是不是喜欢下象棋,给你起的名字都是楚河?”他不回头,却笑:“告你个名字你就真信啊。”她一愣,然后冷笑:“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你告诉我你叫阿狗,我就叫你阿狗;你说你叫阿猫,我就叫你阿猫,不过就一符号,你还那么敝帚自珍的。”张楚河呵呵笑着:“丫头自尊心还挺强,你看我都不敢问你芳名,将就着叫你‘丫头’吧,你可别生气。”

卫瑜想,看似嬉皮笑脸,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连个名字都不问,那就是说这男人也不过把她当个路人甲。路人嘛,有来,就有去,去了就当从来没有出现过。过后想起她的时候,可能连脸都是被蒸成一团的馒头,不辨眉目的。他像是怕他们之间要发生点什么,可不,这样的林子里,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孤单里太容易发生点什么了,就是榨也能榨出点什么来。所以,他从根子上就要早早截住,不给它一点点水分存活?卫瑜想着,嘴上还是留着刚才的一点笑容,嘴唇却是干的,像是被风干了贴在那里,牙齿粘在上嘴唇上,下不来。她在心里冷笑着:你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生怕被别人惦记上了。

两个人终于走到那间木屋前了。这是座破败的吊脚楼,木门木窗都散发着腐朽的木质的清香。从那扇门里看进去,是一团坚固得不留任何缝隙的黑,那团完整的黑,似乎伸手就能掰下一块。卫瑜倒吸了一口凉气,张楚河放下背上的包,从包里翻出一只应急灯。一束雪亮的灯光拿在手里,像是拿着一件兵器一样壮了胆。两个人跟在这灯光后面向里面看去,灯光像尖利的牙齿把那团黑暗咬开了一角,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只老鼠之类的动物都没住着,单单就是一团黑横在里面。两个人跟在这灯光后面踏进了木屋,像坐在一截火车上突然驶进了陌生的异地空间,时空都错乱了。

很快,应急灯的灯光变钝了,有些暗淡,把一团毛茸茸的橘黄色投到地上,就像这点光在那里结出了果实。两个人坐在这团果实里,像两只小动物分食这点不多的灯光。张楚河一边埋头在包里找东西一边说:“明晚必须得找个人家住,应急灯和手机都得充电。”张楚河正好坐在灯光的芯子里找东西,卫瑜则坐在边上,就好像他正在舞台的那束追光灯里,她乐得做个观众再仔细观察一下这个男人。刚才遇到他时彼此只顾了提防,连看都没看清,她只是知道遇到的是个男人。

张楚河一张瘦长的脸,五官没有什么特征,总体来说是一张平庸的脸,除了看人的目光多少有点邪气,那目光戏谑下藏着一种很深的坚硬,像是水底的河床一样嶙峋。他的骨架瘦小,看上去也不能给人多少安全感。但他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质感,那就是,他有一种几乎没有破绽的自来旧。手和脚自然是他的,关键是他全身上下的名牌——价格昂贵的旅行包和包里那些专业的设备,虽然没有盖戳,但看上去就是他的。这些东西没有刚打造出的粗鄙的新鲜,相反,一切都是旧的,旧得像黑白底片,泛着毛边,却一望而知是贴身的东西,像一层皮肤,下面连着他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