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4/11页)

张楚河不是很紧地抱着她,只是若有若无地抱着,就好像他真的一点企图都没有,单单就是为了节省出一点地盘来睡觉。想到这儿她不免又有点淡淡的气愤。无视她是个女人?可是,她不是被他哄进来的吗?他给她讲湘西的赶尸匠吓她,软硬兼施地把她哄进来了,现在还装作若无其事。那她就要更若无其事。她一动不动,装作睡着了。

夜有点深了,果然起山风了,呜咽着从树梢间掠过去,像有很多孩子在其间哭泣着。她忍不住往那个男人的身体上靠了靠。她必须承认,现在,就这个瞬间,这个世界上仿佛就剩下他们俩了。他身体的温度是真的,她的也是真的。现在,他的这点温度硌着她,又温暖着她,像一根鱼刺长进了她的身体里,无论她怎样难受,那都是剔不出去的。她是一尾鱼,鱼刺就长在她身体里,周围是一种彻骨的坚硬的黑暗,那只睡袋裹着他们就像黑暗中生长出的一团琥珀,他和她都动不得。也许,他和她都情愿动不得。

就这样一直硌到了半夜,卫瑜还是没睡着,听着耳边不是很均匀的呼吸声,她知道这男人也没睡着。两人像两只饺子一样被放在没放油的锅里煎。她想,这样的夜里是不是真应该发生点什么。不行,要是这么容易就真的发生点什么,那仅有的一点可能就已经被拦腰折断了。其实折断也没什么,但总比没折断的好吧,起码还有可能像生米一样摆在那里,说不定哪天就被煮成熟饭了,留着以备后用。再说,他虽然抱着她,却也没给她任何暗示,就好像她不是个女人,只是个人。这简直是伤害她的自尊。一阵山风呼呼地吹进门里,这男人下意识地一侧身,顿时她整个人都被他搂进怀里了。

温存得像个陷阱,但她不能落进去。

他落在她胳膊上的那根手指像一条濡湿的虫子一样微微动了动,她屏息等待着,脑子里紧张地和自己商量着对策。可是那根手指只是动了动便像只蜡烛一样悄悄熄灭了。她心中竟对他有些暗暗的不满。真这么忍得住?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喜悦像虫子一样从她心里悄悄爬了出来,细细地啃着她。她知道这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端,他的稳妥正说明他没有把她当成一夜情的伙伴。这一夜足以为这一周的旅行垫底。她放心地靠着他,就像真睡着了。

早晨呼吸着山林里的空气就像刚洗了个澡,两个人背起各自的包,又把前一天才开头的路重新拾了起来。虽然两人没做什么,但抱着睡了一个晚上毕竟没有白睡。早晨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俩人已经感觉不像前一天那样隔着堵墙,现在是隔了层纸,再捅捅也就破了。卫瑜暂时忘掉了前一天晚上他不肯分她饼干的不快,一个人要是真想骗自己,那还不容易?怎么都能骗得了。他们之间像是真的要发生点什么了。她想,都说旅行是艳遇的最佳方式,果然不假,连在这深山老林里都能发生。

两个人才走了没几步,突然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卫瑜的包。卫瑜吓一大跳,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已经站到他们身后了,很瘦很小,背深深驼着,穿着一件看起来辨不出年代的碎花衬衣、黑裤子、一双已经破了洞的白球鞋。这时候,卫瑜突然全身紧张起来,因为她发现,老女人身上正隐隐约约地散发着一种香味,而这香味和她前一天黄昏时闻到的那缕异香一模一样。

这异香莫非就是这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是,她前一天在哪儿?莫非她一直跟着她?她简直不寒而栗。

老女人却只是拽着卫瑜的包,说:“我给你们背包吧。我是专门给游客背包的,两个包十五块钱,一直给你们背到山顶。我家就住在山顶,你们上去了,晚上可以住我家。来吧,包给我吧,这山高着哩,这路我再熟没有的,要到下午才爬得上去,给我吧。”

卫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大年纪的女人来给他们两个青壮年背包?她说:“大姐……阿姨,您多大年纪了?”老女人说:“今年六十一了。”卫瑜和张楚河对视了一下,以示惊讶,她说:“您这不是开玩笑吗,您比我妈还大,我们好意思让您给我们背包?”老女人说:“不是白背的,收十五块钱呢。”卫瑜说:“阿姨,这么远的山路背两个包您收十五块钱,我们就好意思让您背吗?”她没有注意到,自打这天早晨起,她已经开始张口“我们”闭口“我们”了,就像他们俩已经认识了十年八年,俨然一对情侣摆在这里给人看。

老女人说:“你们不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吃的就是这碗饭,你们让我背包就是赏我饭吃,就是照顾我了。”嘴里说着,那只手还一直搭在卫瑜包的带子上不放。卫瑜顿时觉得口干舌燥:“阿姨,真不行,我们哪好意思啊,您这么大年龄了。”老女人两只手都伸过来了:“没事没事,我就是在这座山里长大的,嫁也嫁到这山里,打小爬山,和你们城里来的不一样,这山就像我自家的,一天爬两个来回也没有关系的。你们放心,一定能给你们背上去,不会白收你们的钱的。”卫瑜也急了:“可是,可是,阿姨,真的不好意思啊。”她看那男人,那男人看着她摊摊手,表示没有办法。

磨蹭了半天,卫瑜一直看着这老女人,见她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她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散发着那种奇怪的香味,总不会是天生就带着这异香吧,像长着麝香似的?她看老女人执意不肯放手,又想了想,便说:“这么着吧,我的这个包里没多少东西,挺轻的,您就帮我背这个包吧,他那个太重,他自己背着。”老女人千恩万谢的样子,说:“行,真谢谢你了,那你就给我十块钱。我给你们带路吧。”三个人开始爬山,老女人走在最前面,她走起路来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刚才不知道她跟在他们后面都跟多久了,他们竟一点都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现在,两个人跟在她后面。卫瑜和老女人搭讪着:“阿姨,家里几个人?”老女人说:“三个:我,我老伴,我儿子。”卫瑜说:“您有老伴有儿子的,怎么不让他们干活儿,还得您这么大年纪干这活儿?”老女人头也不回,嘎嘣脆地说了一句:“老伴下不了床,儿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我都不让他下山,下山了受欺负。”卫瑜说:“那一家三口就靠您养啊?您就靠背包养家?”老女人说:“我每天一大早下去,在下面捡捡矿泉水瓶子,卖上几块钱,再给客人背包,我一天要是能赚够二十块钱,就够我家里用一天了。”卫瑜说:“那您到了山顶才赚十块钱,怎么办哪?”老女人说:“我下午再下山一趟,赶天黑了回去。”卫瑜说:“那家里种地吗?”老女人说:“早没了,没的种了。几年前说是要把这里建成旅游区,地就被收了,就能在房前屋后种点菜。”卫瑜几次想开口问她身上的香味是怎么来的,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似乎一开口,后面就会有洪水决堤而下。她本能地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