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7/11页)

两个人已经饿得有些发晕了。张楚河便说:“我先给你试试啊。我要是被毒死了,你要记得我包里有身份证,赶快报警,麻烦你转告我的家人。要是咱们每天都不敢吃饭,那也得饿死。横竖是个死,我就先英雄救美一下吧。”说完自顾自夹起菜开始吃。

卫瑜说:“你就拉倒吧,我才不领你的情。你是觉得这一家三口压根儿不像图财害命的料:一个老太太瘦骨嶙峋,一个老头儿瘫着起不了床,一个儿子是个聋哑人,就是毒死我们也怕处理不动我们的尸体。”张楚河大笑,连忙用米饭堵住自己的嘴。卫瑜嘴上这样说着,手里却也连忙拿起筷子夹菜吃饭,似乎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倒要争着抢着赴死。

吃完饭两个人还都有些恍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看着对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等着看对方会不会倒地身亡。过了一刻都没什么反应,两个人同时神经质地掩嘴大笑起来。一路上都没有这样笑过,直笑得浑身乱颤,止也止不住。笑着笑着,卫瑜突然就流泪了,脸上仍是笑着,泪水却纷纷扬扬地挂了一脸,看上去也像是笑。她使劲地掩着嘴,又是哭又是笑。这时候,张楚河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他的肩上按,她抵抗着,侧过脸不看他。张楚河又一用力,她便伏在了他的肩上。她的泪便更汹涌地往出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楚河也不说话,只无声地揽着她的肩膀,偶尔轻轻拍她一下,像哄一个梦魇中的孩子。

这一顿饭吃完,两个人都有了些从一条壕沟里爬出来的感觉,似乎是顶着众多的尸体爬出来的,爬出来一看,对方竟还活着。于是,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他们竟觉得一瞬间里就对对方有了些亲人的感觉。那感觉仿佛是忽然从骨头里长出来的。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床比睡袋宽敞多了,两个人却还是那个姿势抱着,仿佛已经抱熟了,一个嵌在另一个的臂弯里,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动。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身体上的喧哗,只剩下了一种苍凉的安宁,像月光一样很深很静地从两个人的身体上流淌过去。

这是在山上度过的第二个晚上,仍是睡不踏实。两个人在睡梦中还潜意识地提防着什么、挡着什么,不让它靠过来,晚上睡得支离破碎。直到天快亮了,两个人都撑不住了,才匆匆掉进了一种巨大而结实的睡眠,像应付差事一样仓促地睡了一会儿。

老女人起得很早,早早给他们做好了早饭。他们在这个早上吃饭已经有些驾轻就熟了,拿起白粥就往嘴里倒,不似前一天晚上那样心惊胆战了。他们吃饭的时候,老女人拉着一个看不大出年龄的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只管低着头,不看他们,动作像孩子们才有的,一张脸上却已经有不少皱纹,就仿佛一个嫁接起来的人站在他们面前。老女人说:“我要下山去了,你们在这山上玩的时候让我儿子给你们带路。这山太大了,很容易就迷路了,没有个人带路是不行的。他听不见人说话,你们要干什么就和他打手势比画,他就晓得了。他从小就在这山上转悠,对周围熟得不得了。”

卫瑜看了看那个男人,确定前一天看到的半张脸就是他的,突然问了一句:“阿姨,他一生下来就听不见吗?”老女人说:“三岁的时候得了急性感冒,山上没有医生,等送到山下的医院已经被烧坏了耳朵。听不见人说话,他自己就慢慢不开口了,也就不太会说话了。不过,你和他打手势他都能明白。”卫瑜喝完最后一口粥,说:“那老伯呢,不是下不了床吗,你下山去了,谁照料他?他要是想喝水了怎么办?”老女人说:“不怕的,不怕的,你们好好玩吧。”说着就下山去了。

这一天他们就跟在哑巴后面在这原始森林里转悠。哑巴背着一只竹篓,边走边采一些植物,也不知道采的是草药还是野菜。不管他们和他说什么,他都只会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们却一声不吭,一副水火不入的样子。两个人想起老女人早上说的话,说是他什么都听得懂。俩人都有些上当的感觉。他在他们面前简直就像一棵会行走的植物。但是他们发现,一路上不论遇到什么动物,它们都不躲他,也不攻击他。他们跟着他沾光,动物们似乎对他们都表示了一定的友好,就像他们是它们的族人一样,回到它们部落里了。

卫瑜在后面悄悄地说:“我说他可能有特异功能,我觉得他会和动物们说话,用类似于超声波的东西,动物们肯定能听懂他的话。你看它们看他那眼神,简直和人差不多。”张楚河频频点头:“就是,就是,我快忌妒死了,我恨不得拜他为师,长住这山里不走了。这山里大大小小的动物好像都认识他,我估计现在就是一只老虎出来了也不过如此,最多像猫一样蹭着他。毒蛇也不会咬他。看看人家。”

哑巴身上带着比他母亲身上更浓烈的异香,但他们俩对这异香已经迟钝了,因为从上了山这香味几乎无时无刻不缠着他们,缠久了,他们的嗅觉也就钝了,所有的器官都会逼着自己适应环境,谁还能一直有力气把自己磨得像把刀子一样寒光闪闪?但一个男人身上带着这么浓的异香终究是一件怪异的事情。卫瑜悄悄问张楚河:“你说,他们家是不是专门做什么香料去卖?要不怎么他们家的人身上都有这种香味?”三个人走着走着,哑巴忽然从路边捡起一只鸟的尸体,小心地放进了背篓。两个人在后面看着,然后面面相觑。卫瑜说:“会不会是要晚上炒给我们吃?”两个人在后面嘀咕着,也不怕他听见,反正他也听不见。

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特意把那盘荤菜仔细研究了一下,不可能是鸟肉,看着也就是腊肉,那只鸟的尸体也不可能一下午就变成腊肉。两个人吃完饭出来乘凉,说是乘凉,眼睛却是不由自主地向主人那间屋子里瞟去。从门缝里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还在灯下吃饭,仍然是两个坐着、一个躺着。这次不像上次那样不知水深水浅了,两个人都镇定得很,一直悄悄看着这一家把饭吃完。他们同时奇怪地发现,那躺着的老头儿一晚上始终没有吃一口饭,只是很安静地躺着,他面前摆着一碗米饭,始终没有动。而另外两个人一晚上也始终没有想起来要喂病人一口,他们只管自己吃,只是偶尔向他那边看一眼。隔得远了些,灯光又很昏暗,他们还是无法看清那躺在床上的病人的表情。屋子里很浓的异香似乎被发酵了一样,分外肥大,直向他们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两个人都有些头晕脑涨了,连忙回了自己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