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8/11页)

卫瑜问张楚河:“你说那两间屋子一直关着,里面是什么呢?她家就他们三个人,那两间屋子怎么一直关着?是不是……他们在里面秘密地做些什么东西,比如香料还是……”这话问完,两个人才同时感到了紧张,似乎是他们把那个悬在空中的鬼给临摹下来了,本来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他们却硬是要塞给它一张脸,让那鬼自己从空中下来,走到了他们对面。卫瑜瑟缩地靠在张楚河怀里,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走啊,还要在这儿待几天?”张楚河犹豫了一下,估计心里也是有点毛的,就说了一句:“这山里景色确实是好,我是真舍不得走,可是待在这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不是人不好,我看他们人挺好的,厚道、纯朴,可是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咱们再待一天,后天能走就走吧。”

连电视都没有,两个人无事可做,只好上床睡觉,像突然跌进了原始社会的简单秩序里。两个人在黑暗中安静了一会儿,都疑心对方已经睡着了。张楚河突然说了一句:“你真不打算和我做点什么?小心下了山就没机会了,可不要后悔。”卫瑜咀嚼着这句话。下了山就没机会了?什么意思?下了山两个人就分道扬镳,装作根本不认识,从此以后再不会见面?权当根本就不曾认识过这个人?

她在黑暗中冷笑,自己都觉得脸上的肌肉是酸的、疼的,他反反复复地提前把预防针给她打好,好像料定下了山她一定会纠缠他一样。这么几个夜晚两个人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孤男寡女却真的什么也没做。他一路上只在嘴上占着便宜,实际行动上却避之不及。只怕她就是蓄意勾引,他也能按捺住。现在想来,也不过因为他怕惹下麻烦,一旦有了什么关系被讹上了,脱不了身,那可怎么办?她以为几天下来两个人之间总该冰雪融释一点了,总该有些东西要生长出来了,可是他还是这样牢牢地看守着自己,生怕被女人抢了、骗了、企图了。

一起睡过一起吃过,就是一起出生入死过,也不够,还是不够。她默默地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着了。张楚河也不再说话,只从身后很轻地抱住了她。她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身体蜷曲起来,蜷得像远古时代海底的一种软体动物。张楚河抱着她也不动,像一只附在她身体上的壳,附在她身上,却也只是附着,没有血液,也没有神经。

第二天一大早,老女人照例是早早下山,找活儿干,她得挣钱养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哑巴仍是背着背篓带他们在山里乱转。因为张楚河前一天晚上说的话还没有被消化掉,卫瑜便刻意和他疏远点,以给他一种暗示——你放心,下了山咱俩就当不认识,现在就当不认识都可以,别说下山以后了。张楚河自觉心虚,也不敢多言语,加上另一个人根本就不会说话,三个人一路上都闷着,简直像三尊石像在山里移过来移过去。

到中午的时候,天气忽然变了,远处有雷声,似乎有场雷雨要来了。哑巴看看天,和他们急急地打着手势,是要回家的样子。想想这山里的雨还不知有多吓人,俩人便跟着哑巴回了家。果然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卫瑜坐在门口看雨,就是不和屋里的男人说话。男人只好躺在床上发呆,听着雨声。下午的时候,雨停了,哑巴却不见了。屋子里散发着的异香像蛾子的翅膀被打湿了,沉甸甸地往下坠。

张楚河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和卫瑜搭讪,但是看到卫瑜的脸色又不敢了,只好就在那儿躺着。卫瑜明明和他赌着一口气,却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但和他说话吧,又实在气不过,这气不过更像是对自己的。因为,她心里清楚,张楚河的那点担心都是事实,自己对他不就是有点想法吗?有倒罢了,还被人家给看穿了,就像不穿衣服被人看到了一样。可是她又想,自己就那么贱吗,就得贴着和他说话,好像真的对他就稀罕得不得了?想到这里,那点试图求和的心又变得僵硬了,像石块一样坠在她心里消化不掉。

她继续沉默,看都不看他,想,对他惩罚的时间应该再长点,不然真被他捏扁在手里了。哼,天下男人多得是,不见得他就多了不起。她越想越是觉得浑身长满了力气,便丢下张楚河一个人向屋外走去。

屋子外面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房东家的三口人似乎都凭空消失了,像这里与人间压根就是没有关系的,单单独立出来,自成了一个世界。因为太安静了,似乎都能听见菜地里那些青菜的身体里有血液的流动声。她呆呆地立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青菜,又百无聊赖地转过身看着这几间木屋。她走到主人那间屋子跟前才发现他们住的那间屋子没有上锁。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屋里还睡着一个生病的老头儿。她想,这家人也真是,屋里躺着个连床都下不了的病人,居然终日不见有人端茶倒水地伺候。女人要顾着养家糊口,这儿子也太不孝顺了,一天到晚都想不起要照看父亲,反倒和林子里的动物们打成一片。看来这人要是少了某一样器官,真是会和动物靠得更近。少了一样器官,倒开了另外一扇门?她想着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种木屋采光几乎都靠着门,窗户很小,还关着,白天又不开灯,乍一进去,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带进来的门外的光亮此刻像萤火虫一样围绕着她,都是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像这一屋子黑暗中戳出的窟窿。她像截树桩戳在那里动弹不得,等眼前的萤火虫渐渐飞散了,她才看清这屋子里竟然有三张床,各自摆在一个方位,其中两张床是空着的,一张床上躺着那个老人。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有一把粗陶的水壶和一只水杯,却只有两把椅子。角落里有一只木箱估计是放衣服用的,地上还有两口很高的瓮,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站在那里像两口井一样深。她想,这家人真是寒素啊,张楚河竟然还怀疑人家装穷,真是没有人性。她愤愤地想着,向躺着病人的那张床走去。

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也没有扭头和她说话。她想,莫不是睡着了?这老人怪可怜的,一天到晚都喝不上一口热水。她便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病人床前。她看了病人一眼。是个很瘦弱的老人,全身上下干干的,露在外面的手和脚也是干的,干得简直不像人的皮肤。老人周身散发出来的异香简直让她不能靠近,简直像火浪一样炙烤着她。她奇怪地想,一个病人身上怎么也有这么浓的异香,虽然他们家每个人身上都有这香味,可是这病人身上的香味怎么反倒最重?总不会是家族遗传,传说中的香骨吧?要那样的话,真该被国家保护起来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