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空响炮(第2/4页)

◇◇◇三◇◇◇

瘸脚阿兴卧在客厅的弹簧沙发上,香烟一根接一根不肯停。周围安静得很。老娘走了三个月,遗物清理完,家里房间总算腾给他了,可阿兴偏要在这只缩了三十多年的沙发上继续度日。

瘸脚阿兴一辈子跟老娘过。老娘讲,瘸脚顶可怜了,人家聋子讨聋子,瞎子讨哑巴,我们阿兴偏偏连个歪头都讨不到,光杆司令一根竖到老。老婆讨不到,生活还是要做的。瘸脚阿兴每天在私人老板厂里打工,回来没啥事,就站在楼下抽烟。逢年过节,家里不是老娘烧饭,就是大哥请客招待,瘸脚阿兴万事不管。不吃酒,不打牌,年头上的钞票,全丢在几支小烟花身上。腊月里,人们去炮仗店订购几千几万响,招财进福,瘸脚阿兴却专门挑些小孩喜欢的物什,长枪短炮捧回屋去。

今年跑过去,赖老板只朝他远远地摆手,没啦,没啦。

小区里的人都叫他瘸脚阿兴,只有小孩会喊一声,阿兴大伯伯。小孩长大了,也改口随大人叫。不过总有新的小孩出来,客气地喊大伯伯,这一点阿兴深信不疑。就像那些追在阿兴屁股后面玩炮仗的小把戏,一年年长大,不喜欢了,终归会有新的小把戏冲过来,两只眼睛牢牢盯住阿兴手里的火星不放。

瘸子阿兴在自家楼下玩炮仗,像钓鱼一样,是玩给别人看的。平地上扔几粒柑橘籽模样的摔炮,举着火花棒走来走去,小孩子看到了,就记住了,附近有个好白相的大人。一得空,几个人冲过去,围着阿兴转。这一转,叫瘸脚阿兴开心的事体全转出来了。

阿兴放鞭炮放得响,小孩怕,就同他躲到一块去。阿兴搂着小孩,捂耳朵,捂眼睛,手指漏出一道缝,叫他偷偷看。阿兴拿土裹着擦炮,埋在老酒瓶里,香烟头一点,砰,土飞了半仗高。阿兴喊,打仗啦,快逃啊,小孩吓得蹿来蹿去。阿兴再一个个去找,变成了玩迷藏。

阿兴喜欢冲天炮,和小孩子追逐着玩手持升天。谁的小手没握住,冲歪了,笔直蹿到阿兴的屁股上,阿兴拖着一条条软绵绵的腿,飞快扭动着,回头又看不见,转眼冒了烟,在楼下跳来跳去,小孩笑得开心,阿兴大伯伯屁股上烧了个洞,哈哈哈哈。瘸脚阿兴也跟着笑起来了。

瘸脚阿兴买的炮仗稀奇古怪,地上蹿的火老鼠,天上飞的魔术弹。阿兴教会小孩,小孩就作弄他。胆子大的把火老鼠砸到睡觉的大黄狗身上。黄狗吓醒,追出来,阿兴跑得慢,被黄狗咬着裤脚管不放,小孩躲在边上笑。阿兴毫不在意。

到了夜里,铁丝烟花最好看,阿兴叼着香烟,给来玩的一人发一根,凑近嘴巴一碰,火花呲呲地炸开来,蹭在阿兴脸上,好像脸上生了火花。灭了一根,再点一根,玩到大人来找小孩了,老娘也开了窗,喊阿兴回来。

这些事体,瘸脚阿兴记得清清楚楚。现在老娘走了,连这些一并带走了。夜里不放炮,小孩不出门,外面静络络的。瘸脚阿兴躺在沙发上,弹簧戳破了海绵,顶着他的屁股,硬邦邦的,好像被一根魔术弹顶着。地上散落着去年没用完的火花棒。阿兴想不通,大的不准放,讲出来是有道理,小炮仗凭什么也不可以呢。

阿兴心里不畅快,拣起三根,插在老娘遗照前的香炉里,烟头一碰,火花呲呲呲蹿上来,照亮了客厅一角。阿兴讲,老娘啊,过年了噢。新年好呀。

三支香很快就灭了。瘸脚阿兴拉了百叶窗,爬到八仙桌底下,悄悄把剩下的火花棒都点燃了。可是从外面看过去,阿兴家和楼上楼下一样,黑乎乎的,半点光亮都没有。

◇◇◇四◇◇◇

看到小区里没有半点火光,烫头就放心了。几个钟头下来,烫头觉得自己一双膝盖几乎要蹲麻了,脑子也发昏了,年夜饭吃过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后排几个组员哈欠连天,有人在手机上看晚会直播,有人几乎靠着树睡着了。烫头站起来,狠狠地拍了那人一下,准备换一种工作方式,绕小区走几圈。

这些日子,烫头忙得像个陀螺,白天挨家挨户打预防针,夜里带一批红臂章站岗放哨。烫头以身作则,连续值了好几个夜班。分组划区,蹲点巡逻,这些任务让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次气氛紧张的严打之中。

第一年禁燃,满城拉横幅,喊口号。上头关照了,务必确保万无一失。不能让市民心存侥幸,以为偷偷放完跑了,社区抓不住现行。若是一家得逞,其他人看样学样,从此便肆无忌惮了。尤其是除夕夜,哪片街道出错,哪个就要挨批。责任之重,烫头命令自己,再累再乏,眼皮子一刻都不能耷拉下来。

天冷得不行,躲在树堆里还好,出来一走,寒风飕飕地刮过来,像一支支冷箭从脸上擦过去。眼前嗖嗖乱蹿的,还是那几只死活赶不走的野猫。从前野猫泛滥的时候,放一回鞭炮,总能清净好几天,现在只能任之由之了。也许春天一到,野猫一叫,居民又要投诉了。不过烫头没心思烦恼野猫的事了,零点将至,形势和室外温度一同严峻起来了。烫头带着一组人前后扫视,随时冲向犯罪现场。

烫头的鼻子是很灵的,她总觉得飘过来的风里夹杂点熟悉的火药味,正是她期待的气味。怔了一会,模模糊糊的鞭炮声就正式从耳边响起来了。一群人循声冲过去。一看,不是这栋,往前去,也不是那栋。仔细听再赶过去,却被小区最西面的围墙挡住了。虚惊一场,看样子是隔壁小区出了事情。

奔波半天,烫头缩在厚重的羽绒服里气喘吁吁。来来来!烫头叫组员们围过来,几个人贴在墙上听着对面的鞭炮声,高兴极了。隔壁小区红旗拿不到了。听完,她忽然又有点失望,想自己埋伏了这么多天,一个都没抓到,也算是白辛苦了。烫头并非没有设想过,要用什么样的姿态上前制止,什么样的口气向上级汇报,以后又如何跟熟人讲述这段经历。现在她只好安慰自己,抓不住人,至少抓住奖金了。

烫头走回原来的据点,摸出手机,看到工作群里好多人发来了喜报。比如对面小区及时阻止了一个放焰火的老头,和平公园里捉住一个点炮仗的,环城绿化带上有一伙偷玩刮炮的中学生。烫头伸出僵硬的手指,打了一个O,迅速收到了几个大拇指。烫头笑了,看了看时间,再坚守一会,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烫头打了个喷嚏,响得在头顶听到了自己的回声。她吓了一跳,感觉小区从没有这样安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