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7页)

“托了好几个人,在一个姓柳的手上办,这边收咱们的,那边给金条,走的时候啥也不用带。”徐天干巴巴地说着话,刚才的勇气早就荡然无存。

“这姓柳的啥来头,熟吗?”

“人没见过。”

金海盯着徐天,语气里透着不快:“人都没见过,钱就给了?”

徐天还是虚着说:“错不了,说是青教团的,南北两头军需都归他,咱这是小数。”

金海脸阴起来不高兴了。

小朵终于忍不住了,憋住的话再不说,就永远都说不出来了,她开口道:“金爷,徐天不想走了,您和铁二哥走就行。”

金海并不意外,他就在等着这一句呢,他问:“为啥?”

“因为我不走。”

金海停了停,忍着气问:“你妈呢?”

“都不走了。”

金海皱起眉头,脸上的不快愈发明显,“合计好了?”

“我说了算。”小朵硬着头皮说道。

“你不走拉倒,跟徐天没关系。”

“我是她媳妇。”小朵话里也带着气,这股气打徐天那儿来。

“没过门吧,就算过了门的媳妇也能换,东屋住着一个,我妹妹大缨子就是铁林换下来的。”

小朵急了,脑子突然成了糨糊,她张了张嘴,只说出一句:“金爷,您咋这么说话呢?”

“我得怎么说?”

小朵瞪着徐天,等着徐天帮自己说话,徐天却低着头一言不发。小朵胸中酝酿出一股子怨气,既怒且哀地说道:“我是没过门儿,徐天把你当大哥,但你在我这什么都不是。”

“这话你说的?”

“我说的怎么着吧!”

“要走一起走,不走别碍事儿,男人的事儿女人掺和找抽呢。”

小朵又瞪了一眼徐天,扭身出去了。

金海转向徐天,问:“说是你和罩神杠上了?”

徐天闷着脑袋,也不搭理金海。金海慢条斯理地往炕桌上摆酒菜。

贾小朵站在院子中间运气,大缨子从东厢房推门出来,招呼道:“哎,小朵,过来,进屋里。”见小朵不动,大缨子披着棉袍,手里握着半捧瓜子,走到小朵身边说,“听说那姓关的骚狐狸今天跑到胭脂胡同逮铁林去了?”

“我没听说。”小朵看着大屋里亮着的灯,气自己,更气徐天。

“燕三说的呀,男人逛窑子女人找过去逮,你说谁更没脸没皮?我是他前妻都明白,你说他是不是娶了个不懂事儿的二傻子……”大缨子看小朵不接茬儿,索性自问答,小朵扭身往亮着灯的南房去。

房间里,金海嘬了一口酒,夹了一筷菜,悠哉地说:“贾小朵、刀美兰娘俩不走也没辙,我不亏待她们。她们住那偏院不卖了,以后归她们住,没人收租钱……徐天?”

徐天扯了脖子上的汗巾,抬起头。金海瞟了一眼徐天脖子上的掐痕说:“刀八青是你抓的,关在我牢里。贾小朵处下去是不是你女人还没准儿呢。她不走正好,这人就算翻篇儿了,你知道自己喜欢啥样的女人吗?你连北平城都没出过,一辈子就这四九城里活,世上好女人见都没见过,说不定隔天你就看上一个真好的,那时候跟我翻脸我也认,为这种土妞皱眉头犯不上……”

小朵挑帘进来,说:“金爷,您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金海头也不抬地说:“实话。”

房间外,大缨子也在厢房门口竖着耳朵听。

小朵转向徐天,问:“徐天,你走还是不走?”

徐天皱着眉头,一时没说话。小朵彻底失望,摔帘而去。

金海提高声音喊:“大缨子!”

大缨子突然被喊到名字,赶紧应声:“哎!”

“门口来人没?来了领进来!”

“谁来啊?”大缨子嗑着瓜子问。

金海瞥了一眼大缨子,示意她把炕桌上的碗碟都收走,大缨子看似恍然大悟,实则稀里糊涂,收拾了碗筷退出屋,金海扭回头对徐天说:“白天怎么回事?罩神要弄死你,四九城放出风,出五根金条。铁林也掺和了?解了吧,别临走出事。”

徐天终于把那话说了出来:“我不走了,你和二哥走吧。”

“啥?”徐天的回答是金海没料到的。

“就这么定了,以后我喜欢啥女人不知道,现在小朵还行。”

“兄弟就散了?”

“这也不算散。”

金海的脸更阴了,“插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大缨子挑帘领进一个人,说:“哥,人来了。”

徐天抬头看过去,进来的竟然是罩神。他再往窗外看,黑乎乎一院子罩神的手下。

时局紧张,物资紧俏,渐渐地连杂合面都要供应不上。刀美兰丧偶多年,自从八青进了监狱,家里没了唯一的劳动力,日子变得有些艰难。金海明里暗里照顾刀美兰不少,刀美兰向来心知肚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俩人慢慢走到了这一步。在这个时候还能煮上一碗面,刀美兰自然知道该记着谁的好,可只有在刀八青这件事儿上,她一直过不去。房间里,刀美兰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面,在碗边摆上酱料菜码,摆上筷子,搁在小朵手边,说:“吃面。”

小朵在炕边脱掉大棉袄,露出里面的小红袄,说:“妈,我得跟徐天一起走。”

刀美兰已经为这事跟小朵讲过很多次道理,小朵依然这么坚决,她提高声调嚷嚷:“你舅是徐天抓的,金海关了你大舅四年。”

小朵无力地辩解着:“大舅在天桥伤人了。”

“伤的是咱家仇人。”刀美兰一句比一句声高。

小朵解下红发卡扔到炕头的盒子里,扯开椅子坐到饭桌旁嘟嚷:“徐天当警察,就是抓人的。”

刀美兰想起刚才金海不冷不热的态度,现在连女儿也要抛下自己去南方,心里乱糟糟的,赌气道:“你要跟他走,这家以后就没你了。”

“就是要走,妈。”小朵哀求道

“宁可要他们那帮人,也不要妈对吧?”刀美兰感觉有点伤心了,出口的话却更冷硬。

小朵的脾气跟刀美兰如出一辙,也犯了倔脾气:“您要这么说,就是这么个理儿。”

刀美兰彻底怒了,一拍桌子喊道:“那还不如现在就走,立马走。”

小朵僵着,看着刀美兰脸上的怒气不知如何是好。

刀美兰大吼:“走啊!”换了平常,一定是小朵先服软,可是刀美兰的最后一句话彻底让她铁了心。

小朵头也不回地跑出屋,没看见刀美兰已经红了的眼圈。她的大棉袄也没穿,只穿着红色的小袄出去了。刀美兰挨桌子坐下来,看着还冒热气的面条,以及空着的椅子。她看了一会儿,将面碗边的筷子摆正,她的气是对小朵撒的,也是对金海撒的。她不让小朵走,是为了女儿;她要是让小朵走,也是为了女儿。她最亲近的就是小朵和金海,女儿主意正,金海主意也正,刀美兰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没法说,说了别人也理解不了,只能当作眼前的这碗面一样,嚼烂了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