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徐天退后两步,远离田丹,将照片收起来。他感觉自己所有想隐藏的事情都被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地掀开了,他感觉快要窒息了。

“照片什么时候拍的?”田丹看出了他的情绪波动,不慌不忙地又抛出了一个问题。徐天转身要走。

“你都不知道拍照片的时候她在想什么。”田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在可惜小朵的意外,又像是一句喟叹,这足以让徐天停住脚步。

“什么意思?”

“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跟她说要离开北平那天。”

“去哪里?”

“南边。”

“就你们两人?”

“和大哥二哥。”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想在北平待了。”

“刚刚还说不舍得北平……照片里她是在笑,但她勾着你的手,只勾住一根手指头。”

徐天拿出照片看。

“她有心事,可不敢告诉你。她又听话又倔强,本来喜欢自己做主,又愿意被你做主,又甜蜜又不甘……她没有父亲吗?”

徐天惊讶地看着田丹,田丹的目光徘徊在照片和徐天之间,更多的是停留在徐天的脸上,“我猜对了,她只有妈妈,你要带她去南方,她怎么告诉她妈妈?”

徐天怔着,他从没这么想过,没这么看过小朵。

“她和你大哥吵架应该也是这个原因,一气之下出走应该是要找你……最后她在哪里?”徐天被她一句句话剜得心如刀绞,他疼得想蹲下。他的手死死抓住栏杆,克制身体的颤抖,他早就泪如雨下:“我的警署后面……”

“哎呀,你哭了啊?”这回轮到田丹无措了,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男人,“怎么死的?”

“三刀。”徐天咬着牙,迸出两个字。

田丹沉默了一瞬,有些抱歉地说:“我还从来没看过男人哭……”

徐天抹了把脸说:“杀她的是什么人?”

“从现场能找到一些凶手的线索,再去看看现场,回来告诉我。”

“好。”徐天转身就走,或者说落荒而逃。

田丹突然叫住徐天,问:“你管哪个警署?”

“白纸坊。”

“我知道白纸坊,离这里近。京师监狱东边是陶然亭,北边是里仁街,再往北就是白纸坊,白纸坊往北一点有一个教子胡同,穿过胡同是菜市口……”

“你来过北平。”田丹对北平的熟悉让徐天有些意外。

“没有。”

徐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又要走。

“徐天。”

徐天又站住,田丹顿了好几秒才又开口:“再来的时候给我带个发卡,什么样的都可以。”

监舍内,八青竖着耳朵瞪着眼,听隔壁钥匙开铁门的声音,双眼通红的徐天和华子走出来,十七在后面锁门。八青拍着栅栏狂喊:“三哥,三哥别走,我怕金爷回来跟我算账。小朵早晚要嫁你,咱们是亲戚,你跟金爷有面儿,一定帮我拦着点……”

徐天被田丹一番话弄得失魂落魄,说话也不再遮掩了:“小朵没了。”

八青没明白徐天的意思,徐天没理会他,拖着双腿往外走。八青急得把栅栏拍得叮咣作响,华子只能停下来跟八青解释:“叫人捅了三刀。”

八青看了看沉默的十七,十七的眼神确认了华子的说法,八青彻底崩溃,又接着喊:“我操,徐天!谁啊?天哥……”

徐天出来,监狱门在他身后关上。一门之隔便是市井,他眯着眼睛站了片刻,感觉自己的灵魂一点点回到身体。有人力车迎上来招呼道:“天少爷,去哪儿?”徐天跨进车。车夫关切地说:“您保重,大伙儿打听着呢!”

“打听啥?”

“东家吩咐打听谁害了咱们小朵。”

“回警署。”

车夫二话不说跑起来,徐天看着来往人群,似乎回到了人间。

柳如丝家客厅,金海终于看见柳如丝沿着二楼楼梯下来。金海欠身子站起来,像个造访久候的客人。柳如丝穿着正装,也不寒暄,说:“一会儿我要出门。”

“也说不了几句。”

“其实我在上面想,跟你说什么好。”

“您先说,您是大忙人。”

“你不忙?监狱里犯人都跑出来了,保密局二处和你的人抢女共党,还有工夫跑我这儿来坐这么久。”

“您真不是一般人,这就都知道了。”

“得知道,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主儿,挣点水钱还得防着被人抢。”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误会了,我们哥仨真没那胆儿。”

“现在是没了,当时未必。”

“我们错了,您大人大量。”柳如丝句句带着气,金海只能句句往后退,还得维持着自个儿的体面。柳如丝走到沙发边,可还没坐下的意思,说:“一句错了就结了?”

金海毕恭毕敬地站着,也没敢坐下,说:“听您划个道儿。”

“你兄弟徐天来过,道儿划给他了。”

“我该怎么称呼您?”

“背地里怎么称呼的?”

“柳爷。”

“我也能应着。”

“柳爷,您坐会儿,咱们别站着聊。”柳如丝想了想,依言坐下。金海也坐下,忖了忖说:“是这么着,田丹不是不能弄。之前我狱里也杀过共党,上头命令狱内秘密处决,都有手令。我干的是看人的活儿,要处决也是上头派人来执行……”

柳如丝皱着好看的眉头打断他,说:“您年纪大了吧,这么絮叨。”

“关起来的人都是照过相签过字有数儿的,狱里暴乱死个人我还担责任,真的。”

“共军天天打炮,德胜门外监狱都没人管了。”

“我这儿是京师模范监狱。”

柳如丝勾起嘴角笑了,说:“跑这儿来打官腔,我可就真没工夫了。”

“您是通天的人物,要我从底下办事,办个手令不容易吗?”

“哪部分的手令?”

“剿总的就行。”

“这么着,人别杀了,回去吧,萍萍送客人。”

萍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扶着柳如丝起身。柳如丝脸上竟也找不出什么不悦,说:“走吧,真不用杀,改主意了。”

金海坐着不动,说:“您千万别生气,我是来让您消气儿的。”

“金海,我托你们兄弟办个事儿,你们却跑过来卸挑子,有手令还用你?办就完了嘛,我这气在你们身上消得着吗?”

“说的也是。”

“徐天是个愣主儿,做大哥也这么不懂事理。”还说着话,柳如丝就往楼上走,金海跟着起身说:“柳爷,人我回去就杀,您说的对,凡事得有理儿。”

柳如丝停在楼梯中段,居高临下的看着金海说:“我刚说了,改主意了。”

“您改主意,我心里没底。”

“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