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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窃笑顺着音阶逐渐向下,直至不再是笑声,而变成一串持续的下流话。语言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说出来的方式。李的面颊在抽动,手捏着枪托。这时,杜戈尔认出了那把枪的型号,这方面的知识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遗产,他父亲有不少关于枪支的藏书。这是一把口径为九毫米的沃尔特PPK手枪。他忘了弹夹里能装多少颗子弹,也许是八颗。反正够用了。
李的声音还是像往常那样低沉单调,然而他说的话却像疯狂的刀片。恐惧僵化了杜戈尔的身体,可是他的脑子却在恐慌的助燃下飞速奔跑:李被羞辱了,结果是,他狂怒了;到目前为止,愤怒只影响了他的语汇……
突然,这股怒潮终止了。事先并没有减弱的迹象——仿佛电灯的开关,“啪”地响了一声,随即迅速完整地切断语流。当李再次讲话时,他的声音变得很粗哑。
“把两只手放在头顶上。慢慢地。转过身去。把双手放在你进来的那扇门左边的墙上。两脚分开。靠在墙上。”
很难判断是哪一个先出现:两个人中有一个会死的想法、“啪”的一声枪响,还是从杜戈尔和阿曼达中间的墙上迸出来的砖头瓦块和灰浆碎片。
“太近了。离她一码远,梅西。”
杜戈尔很听话。他的五脏六腑在翻腾搅动;他多么希望自己不要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他保存了一丝超然,这种态度使他认识到,现在还在担心是否应该打破禁忌是多么荒唐,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让他舒心。如果这么做能带来什么好处,他会大哭的。“哦,上帝,”他默默地祈祷,心中充满了绝望,“如果你能带我们离开这里,我发誓……”他无理性地抱有希望,并相信确实有神灵会听他说话。
他对上帝的忠诚被身后传来的痛苦的呼吸声和摸索声打断了。李肯定站起来了。杜戈尔击打李之后丢在地上的那把活动扳手被一脚踢开,发出金属剐蹭石头的声音和咔嗒声。脚步声向他们的方向靠近;这种声音缓慢、刻意、精确,让杜戈尔联想到一个想要证明自己还能走直线的醉鬼。
“我要搜你们的身。站着别动。这和给死尸搜身一样容易。”
杜戈尔感觉那把枪抵在他的后腰眼上。李的手有条不紊地把他口袋里的东西清空后倒在地上。他找到了那把刀,把它丢到马车房的另一边。他的手指在杜戈尔的衣服里漫游,寻找隐藏其中的物件,另一只手一直死死地攥着那把枪。
他强迫阿曼达经历同样的过程,见此情景,杜戈尔既愤怒,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至少,李找不到保险箱的钥匙,反正暂时找不到。它们安全地待在船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水里,用一根透明的尼龙鱼线连着,另一端绕在船头的一根小木桩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说吧,你把它们怎么处理了?那些钻石。”李的声音很模糊,听起来却很恶毒。
“在下面的船上。”他想不起来还能说什么。这听起来像是真话。他在碰运气,他认为在目前的状况下,李可能需要他们帮他拿到那些钻石——他会推迟杀死他们的时间,制造奇迹到来的机会,直到他明白,他们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他不大可能让其中一个人去取钻石,把另一个人扣为人质;李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他不敢肯定那个派去取钻石的人是否会向外界寻求帮助。杜戈尔意识到,即便有这个原因,李难道就能确定那个派去取钻石的人不会认为那些钻石比留下来的人的性命更有价值吗?业余身份有一点小小的优势:一个职业罪犯会自动假设对方存有最坏的动机。这并不是说,从长远来看李的玩世不恭可能会帮上他们的忙。无论如何,杜戈尔想和阿曼达待在一起。
李的脚步声慢慢后退。杜戈尔的假设消失了,和它们一同消失的还有这些假设曾经给他带来的空洞无力的信心。李会不会现在就朝他们两个开枪呢?李的神志不可能完全正常。
又是一阵令人胆怯的嗤笑。
李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们得帮我上那条该死的船。”他的语速很慢,好像每个词在说出来之前都要被迫穿过一层糖浆,“一人站一边。如果有谁敢扮演英雄的角色,就让你们一人吃一颗枪子。”
“好吧。”杜戈尔说。他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因为第一次张嘴的时候没发出声来。总得有人说点什么。他用眼角的余光扫到阿曼达,她正低头盯着地面,没看他。
“慢慢转过身,然后到我这边来。不许做突然的动作。”
杜戈尔和阿曼达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转过身,面对李。他站在通向院子的门口,身体重重地倚在门框上,左手攥着一块血迹斑斑的手绢。他一定是用这块手绢擦过头皮上的伤口。他的样子几乎可以用凄惨两个字来形容;杜戈尔恍然觉得他的身材好像明显缩水了。然而,握在他另一只手上的沃尔特枪依旧毫不动摇地对准他们的方向。
李朝着他们挥了一下手枪,他们乖乖地走过来,一人站在他的一边。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抓住我的胳膊。”他从两个人中间穿过去,来到他们前面。杜戈尔在李右边,沃尔特枪的枪口对着阿曼达。“现在,慢慢下到船上去。”突然,一阵风从他们身后河口那边旋转着吹过来,将泰纳的尸体微微吹动了一下。
他们步调一致,从容缓慢地向前移动,仿佛两个护士陪着一位衰老的病人出病房,向电视间走去,速度之慢令人发疯。他们穿过铺有鹅卵石的院子和院子外边的小径,来到第一块田地。这种锻炼似乎又让李活了过来:他开始不那么需要他们搀扶了。情况不妙。他恶毒地用手枪戳阿曼达的身体。杜戈尔见她闪了一下身。
走上小径时,他们加快了步伐。杜戈尔偷偷环视四周。这块地的一边是空的,从那里得不到帮助。他的右手边是一片树篱,六英尺高的障碍,很可怕,即便到了冬天都不容易穿过去。杜戈尔的脑子突然切换方向:这丛树篱一定有年头了,否则不会这么茂密。难道你不能从树篱所含的植物数量来判断它的年龄吗?另一边的任何人,事实上,都在另一个世界里。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那里会有什么人。
到了第二块地,树篱线发生了变化,河口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看上去模模糊糊、遮遮掩掩。水面上没有任何来往的船只,河水以一成不变的节奏流动着,忘却了人类的存在。这个图像定格在杜戈尔的脑海中——不是因为他喜欢它,而是因为,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它。
杜戈尔试图心平气和地思考问题。一旦李认为可行,他大概会立刻杀掉他们。是不是他一旦发现他们在钻石这件事上欺骗他,就会立刻动手呢?也许是这样,如果他发现了存放那些石头的真正地点,会强迫他们将噩梦延续到明天,并和他们一道去剑桥。同样,他可能勃然大怒,被采取行动的快感所支配,这会导致他将他们当场杀死。即便钻石就在那儿,他也会采取同样的行动。这就麻烦了。李想要那些钻石,但是他也想干掉他们。这就是他和汉伯里的区别。杜戈尔怀疑后者只有在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才会杀人,杀人本身并不能给他带来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