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凯辛驱车驶上公共沙滩后面的公路,在与高速公路交会处转向,返回蒙罗港,买了一杯咖啡。他把车停在卢肯岩的上方,下面有六七个冲浪者,其中几个正穿梭在海浪中,剩下的似乎是新手,还在犹豫要不要下水。
这是一件惬意的事:坐在温暖的车里,看着海风吹起海浪,平静的海面上掀起了绿色半透明的水墙,一个黑色的身影掠过那块融化的玻璃,潇洒地跃入空中,又轻轻落下。
他又想起了加文的那块被鲨鱼咬过的冲浪板,踏着它在海面上戏水,沐浴在温暖的海水里。现在他眼前望着的海水是冰冷的。他想起了自己还是小孩子时,在海里冬泳冻得骨头打战。那时候他家在公共沙滩有一个度假屋,道格家的度假屋在下一个沙丘处,那是一个结实的小房子,由瓦楞铁皮、纤维板和在海浪海风的无数次侵袭中依然坚挺的防风板组成,的确是个不错的度假港湾。那时候,镇上有两家奶品站,两家肉食品店,一家炸鱼薯条店,一家五金店,一个百货商店,一个牙医,一个医生。有钱人,大部分是牧羊人,会选择在海河之间的坝上买个度假屋。来自内陆地区的一般人家,则会在公共沙滩上面或是南港,或者在大篷车泊车点后面那些街道上或买或建一个自己的小棚屋。
凯辛还记得爸爸在那个栈桥上停下自己的福特汽车,向下俯瞰那条河,若有所思地看着泊在两岸的帆船和游艇。
“这个地方正在慢慢变成该死的里维埃拉。”他的爸爸说。
“里维埃拉是什么?”乔一脸天真地问。
“摩纳哥就在里维埃拉上。”迈克尔说。
米克·凯辛看向迈克尔,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的?”
“我读过。”迈克尔说,“住那儿的都是大咖。”
“大咖?”米克·凯辛忍不住问,“你是说那些皇亲国戚?雷尼尔亲王?”
“别这么没文化,米克。”凯辛的妈妈转过来对他爸爸说,还小惩大诫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亲王那个词的发音是‘pree’,迈克尔,意思是奖赏。”
每年来这片海滩的城里孩子越来越多了,你能从他们的发型、他们的衣服看得出来他们是城里人,特别是那些年龄大一些的。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戴着项链,抽着烟,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凯辛又想起了那个星期六的冬晨,他们全家开车去自家的棚屋,隔壁马卡家的小棚屋不见了,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除了乱糟糟的沙子,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那里曾经有栋微微向后倾斜的白色低矮建筑。
他在附近来回踱步,对小屋的骤然消失感到不可思议。地面上有些标记栓,他们再来这里的时候,一栋在建的房子已经从水泥地基上垒起了半壁。
那年夏天是他们在海边那个小屋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也是他父亲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几年后,他问他的母亲那地方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得不卖掉它。”她说,“我们那时几乎山穷水尽。”
公共海滩那一排贴近天空的棚屋已经全部拆掉了,现在有钱也买不到坝上那片茶树灌木丛边上的房子。曾经一文不值的沙丘上,矗立着一排排带有木质台板、厚玻璃飘窗的独栋别墅和单元公寓,每一栋的价格都不低于六十万。一条渔船向这边驶来,朝着入海口开去。
凯辛认识那条船,那是伯恩的一位朋友的,他有一个狡诈的哥哥,是一个鲍鱼偷猎者。蒙罗港现在只有六艘船还出海捕鱼,一般都只能带回些小龙虾和几箱鱼,可即便如此,这也是除了干酪素厂之外,镇上唯一的产业。除了它,镇上还有五家咖啡馆、三家服装店、两家古董店、一家书店、四位按摩师、一位香薰理疗师、三位理发师、几十家餐饮酒店、一个娱乐迷宫和一家玩偶博物馆。
他喝完咖啡,绕远路朝警局开去。穿过马顿鸟岩,街上人烟稀少,大部分度假屋也都空无一人。他沿着商业街区中间的道路行驶,缓缓路过两个大商场、三家房产经纪公司、三个私人诊所、两家律师事务所、报刊亭、体育用品店,还有利菲街和卢卡斯街拐角处的香侬大酒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城里的一个毒贩兼房地产商,买下了被木条封死、早已破败不堪的香侬酒店。人们还会经常谈到1969年发生在那里的一场酒后斗殴事件,案发现场状况相当惨烈,从克罗马迪调来两辆救护车才把所有伤者都送到医院。新老板投入两百多万澳元,酒店焕然一新,雇用了新员工,买了新的货车,崭新的厨房,里面是德国厨具和花岗岩厨台。
两个戴着无檐小便帽的男人从奥瑞昂广场走了出来,那是蒙罗港仅存的危旧片区,正在等待拆迁。凯辛接管这一片的第一周,三名午餐时间在那里喝酒的英国背包客,被一些当地人围殴,其中一个被重重打了一拳,倒了下去,痛得蜷在地上,继而又被踹了几脚。其余两个,是来自利兹的瘦骨嶙峋的小伙子,戴着头巾,穿着短裤,凯辛和他的同事赶到那里的时候,他们已经被逼到了一个角落里,也打翻了几个当地人。
站在人行道上的那个大个子男人一直盯着凯辛看,罗尼·巴雷特。他曾被多项罪名指控——袭击、酒驾、驾照吊销期间驾驶。现在他正领着失业救济金,靠在克罗马迪开一辆救援拖车挣点零用钱,当他把自己失控的破坏技能在之前的婚姻里施展之后,前妻向法院申请了对他的强制干预令。
凯辛把车停在警局外面,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松树在风中不由自主地摇曳,冬天来了。他想起了夏天,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是城里来的问题儿童,他们金色头发的妈妈,穿着帆船鞋懒洋洋的胖爸爸,丰田、奔驰和宝马占据了中心街道上的所有停车场。咖啡馆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各种商店里也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他们拉长脸大声地对着手机咆哮,好像燥热的天气让他们变得更不耐烦了。
但是半年过去了,转眼又到了五月,冰冷的雨水降临,凛冽的寒风肆虐,斗转星移,周遭的一切都随着季节更替在变化,只留下了带不走的现实——失业者、待业者、无生计能力者、醉鬼、瘾君子、领养老金的老人、各种依靠社会福利过活的人、瘸子、残疾人。现在,他看着这座城市,就像看着一个火灾过后的事故现场,所有柔软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焦黑的裸岩,被大火带走绿意的沟壑,还有一些经历过烈火依然坚挺的垃圾——棕色的啤酒瓶子和废弃的车身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