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深处(第2/5页)

沿途一共要经过九个寨子,老笃告诉我,四个傈僳寨、四个彝寨、一个赤吾寨,你要去的盐寨是赤吾人的寨子,他们人一直很少,只有不到两千人,五十六个民族里面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一般把他们归入傈僳族里,赤吾人不服呢。盐寨曾经很富裕,光绪年间凿出过一口大盐井,晒出的盐供给四乡八寨,所以大家叫它盐寨。不过二十几年,那几口盐井突然干涸,产不出盐,曾经频繁出入的货商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败落了,只有赤吾人留下来,守着卖盐盖起的大屋,仍旧靠种植水稻、苞谷、烟草维生。这几年盐寨的年轻人守不住山里的荒日子,跑出去就不再回来,寨子里只有老人。

就像一个贫者不小心跌进美梦中,醒过来之后依然守着赤贫过日子,最后连赤贫也不能了,终于要消亡。

行路很寂寞,大概走了四五个小时之后,腿脚沉重,四周无边的苍翠使人昏昏欲睡,雨水带着寒意降落,不知不觉使人打起哆嗦,我一句话也不想说。老笃随身携带一个音量巨大的喇叭,可以当收音机,但大部分时候都收不到信号,只有刺啦的杂音。他存了许多歌曲在里面,最多的是邓丽君,大喇叭一开,邓丽君甜美的歌喉在山野响起来,入耳时夹杂雨声、风声与马铃。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啊,在梦里……

老笃露出怡然的神色,他的马儿步子和他一样轻快,眼神迷醉骀荡,原来都是邓丽君的粉丝。

“喇叭是前两年单位送的,里面存的都是邓丽君的歌,真好听,我一直以为她还活着,后来别人跟我说她早死了。”他说,“我们山里待久了,不用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如果没人告诉我邓丽君死了,我会以为她永远活着。”

这两年,老笃运送的邮件已经越来越少,邮包瘪瘪,但十几年前,据他说,很是风光,因为路只通到灯笼镇,邮件到了邮局,全由老笃一个人往来运送,几十个村寨的人天天睁着眼盼他。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多,好吃的好玩的寄回家,没有老笃都送不到,那时候谁都认得老笃,谁都要请老笃吃饭,谁都爱老笃,这几年村村通路,邮局配了一辆五菱之光,能开车去的地方都用车运,只剩下了几个没通车的寨子还用得着老笃。信几乎是没有了,都已经改用手机传信,但邮包还有,大小不限,也不复过去的盛况,亏得老笃明年就要退休,一旦路全都通起来,山里就没有了他和马儿的位置,现在的孩子还有几个认得马铃的声响?山里时间的魔法正在逐步破除。

路旁斜曳出的树枝上缠绕着一条棕蛇,静止不动,吐着红芯,绿豆似的两颗眼睛注视我们,平静而松弛,它大约没有敌意,只是来此巡视它的领地,因此懒洋洋的,雨水将它的鳞片冲刷得晶亮,像是玛瑙所化,我从它的目光里穿过去,不停地回头看它,直至再也看不见它。

在赤吾人的传说中,赤吾江是天上的巨蟒所化,它的鳞片化为赤吾人,蛇是赤吾人的图腾,是神灵之子、江水和丛林之神,不可亵渎。赤吾人的衣服上总是刺绣着层层叠叠的蛇鳞纹,首饰用抽象蛇纹装饰,男人在脸上用印度梅汁画上蛇鳞或是波涛的图案,在赤吾人的多多节里,他们会将自己饲养的鸡鸭,驱逐进密林中,献给蛇神。看到那条蛇开始,我才确认自己进入了赤吾人生活的区域,它把我接洽进这片不可思议的巫地。

走了一整天后我们终于抵达第一个寨子,是傈僳族人的村庄。老笃有经常借宿的老乡家,在那我们吃了一顿朴素的晚饭,老乡和老笃喝了点酒,兴高采烈地唱了半小时山歌。吃完饭,我们团坐在堂前烤火,老笃朝我使眼色,用手指头比了一个“钱”的动作,我会意,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给老乡,老乡接了钱很高兴,说了几句傈僳话,老笃翻译:他说你是好人,耶稣会保佑你。我说,哪个耶稣?老笃白我一眼,说,还有哪个,你往墙上看咯。

墙上贴着一张头顶圣光的耶稣画像,已经褪色发黄,画像上用傈僳人的拼音文字写了一句话,又用汉字翻译出来——神爱世人。

哦,对,这里的少数民族很多信仰基督教,在灯笼镇上我就看见不少十字架,小小的镇子居然有个礼拜堂,里面挤满了衣着艳丽的傈僳人、彝人。十九世纪末至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经有数位传教士在怒江流域传教,神的圣恩最容易在偏僻贫瘠之地发芽,本地傈僳族、彝族、苗族、赤吾族老乡信基督教的比例不少。怒江流域最有名的传教士当属傅里叶与库克夫妇,傅里叶创造了傈僳文字,库克夫妇用新创的傈僳文翻译了《新约全书》和《颂主歌曲集》。我站起来,细细打量画像,金发碧眼的耶稣冷漠地看向世人,眼神深处却是怜悯。老乡在画像下放了三个小杯,斟满了白酒,大约赤吾江一带的耶稣是喝白酒的。

我和老笃睡一间屋,老笃有风湿,他睡床,我抱着睡袋打地铺。山里布谷鸟在叫,不止一只,凄凄厉厉,在山谷里深邃地回荡。

“老笃,他们为什么叫你老笃?”我还没困意,一片漆黑中,转向老笃的方向。

“唔,笃就是笨,老笃是骂人的话。”老笃说。

“你哪里笨了?”我说。

“在山里兜兜转转五十年,没出去过,嘴巴又紧,娶不到老婆,你说笨不笨咯。”

“不笨。”

“小囡,你嘴甜,心里骂我笨。”

我咯咯笑起来。

“赤吾人说,蛇是山神,人是蛇身上游走的鳞片,世上所有的故事里我最喜欢这一个。几十年山路走下来,我长成了蛇神身上最牢靠的鳞,别人都能走,我走不了,我脚上生了根,移不动,死也要死在这里。”老笃说。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老笃?”

“1969年从天津下放来的,插队落户在灯笼镇。”

说到这里,我们心领神会地不语,一起听夜雨淅沥。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我们又出发,走几个小时就一个寨子,老笃说,后面的寨子更难到达。除了通电之外,这里几乎算是与世隔绝,老乡们的生活贫困,大量的年轻人走出去,也许走得也不远,只去了灯笼镇,远一点的去了昭通、昆明,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但村庄确实日渐凋零,多半只剩下老人,大抵和老笃的情况一致,年纪大了,脚下生根,走不了。到了寨子,老笃先去送邮,一般都有老乡招待饭菜,越往山深处,路越难走,山林越巨大荒寂,一不小心就会被吞没,如果是我一人走,我不敢走。老笃轻车熟路,听着邓丽君,和马儿一起进入到醺醺然的状态,他那身深绿色的制服几乎要和山色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