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深处(第4/5页)

因为照片里的男人相貌好,所以我下力气多看了几眼,记在心里,也不是特意,只是自然地流连,连同他的名字也记住了,路翎。那男人的眼睛似乎活过来,随着我的注视而移动,我吓了一跳。照片就有这个功能,将一瞬成为永恒,使后来人仍能见到他的面貌,甚至感知到他的呼吸。就像老笃曾以为邓丽君没死一样,如果不刻意提醒自己,我会以为照片里的人还活着,可一想,是隔了近百岁的人啊,他的骨殖已朽烂了。

这个叫路翎的男人,后来我在不同地方不同场合又见过三次,前两次见到,只是惊叹这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并不十分在意;第三次再见,心里慌张,总觉得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手一直指引着我,把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领向他,那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忽视就是亵渎。

第一次是在昆明的古玩市场,我逛至一个卖旧书的小摊上,摊子的一角上压着一捆民国时期的账本,品相完整,四本,一百元包圆,我图好玩买了回去,回上海翻阅,其中一本很有意思,前半本记账,入账几多,出账几多;后半本写了几篇日记、几封待誊抄的信件,字迹清秀圆润,其中一封的开头是“桂妍吾妻,前所寄棉鞋已收到,尺寸相宜……”,落款为“路翎,急就”,信里简略写了几句他随马帮贩茶的苦事。他为了解行情,去偏远的西双版纳收茶,忍着日晒雨淋,运至昆明时,才知道茶价竟然跌了四成,赶紧抛了手里的货物,收支相抵,分文不赚。在云南的第一年,他过得并不好。我当时看了这封信,跳起脚来,是了,无疑,确切,就是那个路翎和桂妍,照片里的那对夫妇。

我将此事告诉我那个男朋友,当时我们已经分手了,但还是朋友,他特意从另一个城市赶来,我将那本账簿转送给他,他有些激动,说回去要将这几封信装裱起来,挂在那张照片的旁边,也许可以让九泉之下的太母安心一些,也是美事。过不多久,我便将此事忘记。

数年后,我翻阅一本名为《西南老照片》的丛书时再次发现路翎的身影。

一张照片里出现了他,他站在一对外国夫妇的身旁,腼腆的笑,图注上写着:“传教士阿伦·库克夫妇与信徒,1933年,摄于怒江州。”他的相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穿了一件皱巴巴满是泥点子的浅色长衫,剃了极短的寸头,五官清晰,看上去比结婚照上更年轻,我一眼认出他来。除了图注上的一句话,书里没有关于路翎更具体的信息,我只能从照片得知他去过怒江,并且拍摄了这幅照片。这是第二次不期而遇,我当时眼前一亮,过后仍然抛在脑后——他仍是个与己无关的人,不值得过度留心。

之后不久,我参与翻译史大伟所著《传教士在中国》。一共三个译者,每个人翻译三分之一,拿到书稿之后发现,我译的其中一个章节写的就是阿伦·库克及其妻子,里面引用大量库克夫妇的日记,以还原库克夫妇在怒江的生活,有几段引起我的注意,内容记述的是他和助手约翰的事。

这位助手是他们在昆明时结识的,是位年轻的茶叶商人,曾在上海的学校上学,会说英语,他见到库克夫妇之后,问了许多关于基督教义的问题,在此之前他已经读了多本传教的小册子,库克夫妇一一为他解答,他在库克夫妇的帮助下受洗,成为一名教徒。相熟之后,他们同行去了大理与临沧拜访友人,之后这位茶叶商人独自返回昆明,库克夫妇步行到怒江大峡谷的里底吾村,在那里扎根下来,向傈僳族人宣教,那位茶叶商人一直与他们保持着通信,常常写信过来问候,寄来一些生活必需品。第二年,这位年轻的茶叶商人出清了自己所有的货物,将资财寄回家中,听从心中唯一的神的召唤,只身来到库克夫妇的身边,成为库克夫妇的助手。他很快精通了傈僳语,担任了里底吾小学的教师,很讨孩子们的喜欢。库克说,比起做商人,他做教师更加有天分。库克夫妇翻译《旧约》时,他出了不少力,大量誊抄工作由这位助手完成。民国二十八年,他取得牧师资格,离开阿伦·库克,去往山更深处赤吾人聚居的赤吾江附近,在盐寨定居,临走时,他对库克说,“要去过神指定他过的生活”。而后,库克的日记里面再也没有提及这位助手,他们失去了联系。

这位助手的汉名 LuLing,库克称呼他为“John”,与那位在约旦河给众人施洗的圣徒同名。在库克的记述中,约翰是个聪明、乐观、热心肠的男人,但是他对自己的过去很少提及,他总是对重庆的妻儿感到愧疚,但从来不肯回去看看他们。

约翰就是路翎,我立刻知道,我再一次与他相逢于故纸中,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记得他,他的名字与事迹有幸被少量文字记录,这些只言片语遵从神秘的指引,流汇向我,使我一个无关之人得以隔了数十年隔雾看花地观望了他的前半生,在不断观望中,路翎变成我无法忽略的存在,他一定有所目的,除了命中注定,找不到别的解释……他的后半生呢,他在盐寨的生活怎么样,做了什么,死于何时,葬于何地?我滋生出好奇,那时候我就想,应当去一趟怒江和赤吾江,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儿的痕迹,还原出零星半点他的后半生。

里底吾村我已经去过,库克夫妇的一切踪迹都被天灾人祸抹去,只留下傈僳族人只言片语的传说,更别提路翎,那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线索,没有人记得他。我从里底吾来到灯笼镇,心里其实也并不抱有期望。

听上来像是凭吊,又不是,像是追寻,也说不上,但我就是来了,来找一个独自离开的人。

我叹口气,对老笃说:“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来到这里,你不要这样盯着我看,你肯定觉得我傻。”

老笃说:“小囡,我不觉得你傻,我是想,等我死了,会不会也有人像你这样跑过来找我,看看我到底怎样活过?”他立刻自己回答,似乎怕听到否定的答案,半笑着说,“不会,一定没有人再记得我,不过那一点也不重要,人死就死了,哪管了那么多哦。”

“对,那一点也不重要。”我附和。

他按下大喇叭的播放键,邓丽君甜得发腻的声音响起来,她唱“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老马的步子又轻快起来,马铃儿叮当,我也跟着醺醺然,寂寂然的山路,正需要这样的慰藉。

没想到去盐寨的路那么远而苦,从灯笼镇出发,需要走四天半,现在尚且如此,以前更不必说,路翎身处的时代,丛林一定更加茂密,道路更加泥泞崎岖。第一天第二天我们还可以借住在老乡家,第三天只能住在巡山人漏雨的破屋,山里有不少这样的空屋,行山路的人可以借宿,里面有空床与灶台,一般人找不着,只有像老笃这样的老油条才摸得到。老笃认得路上每个弯弯拐,叫得出路上大部分植物的名字;他都不用看云彩,只要闭着眼,感受一下空气的湿度,就知道接下来几个小时的天气;老笃还会吹鹰哨,嘴巴一噘,一个尖锐短促的哨音飞上了天,很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会滑出一只鹰,他抬起头,嘴里咻啦咻啦地吹高高低低的哨,鹰和着他的调子叫,久久盘旋之后离去,仿佛专程来与他打个招呼。我虽然惊叹,却也不觉得意外,老笃花费了半生的时间来和这片山林对话,彻底地融合,甚至于感染上它的凝重的沉默,他说他的脚上生了根,我以为是个比喻,原来是真的,他不可能再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