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深处(第5/5页)
行百里路半九十,前面的路都不算路,非得溜索过了赤吾江,才算是近了盐寨。老笃手一指,说,你往那看。盐寨立于山腰,盘山一条石头路可以到达,望眼去都是木头瓦房,寨子很大,却灰旧如刚出土的古董。
石板路显出旧日富裕的蛛丝马迹,几个衣着深蓝、盘头的赤吾老太太坐在家门口绣花,她们一看见老笃就笑,老笃让马儿给她们表演点头和摇头的绝技,她们笑得更开心,放下针线,走到我们身边。老乡们等不及老笃一家家送,围聚在他身边,满怀期待地看他从邮包里翻出包裹,有的人自然开心,没有的人也不失落,热闹看完,又各自散去——这番场景我有十几年没见到了。我听不懂赤吾人的话,一直站在老笃的身边,老笃帮我打探消息,老乡们叽里呱啦地插嘴,时不时哄堂大笑。他们一直盯着我看,这里可能很久没来过外人。
过后老笃对我说:“那个太婆说知道你说的那个人,她说那是她阿爹。”
一个干瘦的太婆站在五米开外,对着我点头,稀疏的头发服服帖帖地篦紧了,很是整洁精神,实际上赤吾人都很整洁精神,村寨虽然旧,却是一尘不染。太婆的年纪至少八十了,皮肤塌落下来,一颗牙齿也没有,猛一眼看去,还能看出她年轻时候的轮廓,真的有些像路翎。出乎我的意料,路翎来到盐寨之后,居然又娶妻生子了。
太婆请我们去她家坐坐。
屋子仍然旧,但是被收拾得齐整,农具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因无人使用生了锈。太婆一人独居,她端来两张小板凳放在门口,请我们坐,又筛了两碗热酒糟递过来,很热络地招呼。她耳朵不行,口齿也不清楚,老笃和太婆聊天,只能贴着她的耳朵喊,对话进行得极艰难。我的眼睛忍不住往屋子里扫视,期望找到与他有关的事物,没有,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老笃问我,你有路翎的照片吗?她想看看。我说,有。我将从书上剪下来的库克夫妇与路翎的合影交到太婆的手上,太婆看着那照片,忽然咿咿呀呀叫起来,指着路翎的脸,说了好一通话,又把那张照片捂在胸口,眼眶红了。
“她在说什么?”我问老笃。
“她说那就是她阿爹。她没有想到,活着能够再次见到,她脑子不清楚,很多东西忘记了,如果不是这张照片,她记不得阿爹的模样。她问你,这张照片能给她吗?”
“啊!当然可以。”
老笃帮我转达,太婆咿咿呀呀地道谢,不住地用手指摩照片。
“你帮我问问她,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来这里做了什么?”我对老笃说。
太婆给了我最后一块拼图,我得以补全路翎的人生:他在1939年来到盐寨,似乎完全忘记了宣教,而是脱掉长衫,穿上赤吾人的粗衣,像个普通的赤吾人一样务农,换取口粮。次年,他娶了一位赤吾姑娘,生了孩子,学会了赤吾语,成了个赤吾汉子。然而不过几年之后,路翎上山砍竹,不小心跌下山崖摔成重伤,被人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抬回家里,重伤不治,没有熬过当晚。
“他还修了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阿爹经常一个人待在里面。”阿婆说。
小石头房子偏安在寨子的东南角,外墙已经爬满蔓草,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
老笃替我斫去爬藤,露出石头本来的红灰色和一个低矮狭窄的门,我要钻进去,老笃拦住我,说,小心有蛇。他先钻了进去,几秒钟之后,他出来,说:“太小咯,像个土地庙,只能一个人,连转身都难,没有蛇,小囡你进来看。”我低着头进去,石房里横着一条石凳,一切都靠双手凿出,因而凹凸不平,我甚至能想象出建造者大汗淋漓的模样,地面钻出细草,墙壁长满苔藓,空气霉旧,一抬头,暮光从石头错落的缝隙中透进来,构成一个光之十字架,将石屋照亮。这是一座教堂,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教堂,我用手摸着墙壁上凿子的粗糙的痕迹,在那张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很多年以前路翎就这么坐着,我走到了他设定好的终点。
夜间,我们住在太婆家中,太婆铺了松松软软的被子,烧了热水给我们洗脚,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老笃躺在另一张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太婆还没有睡,她坐在门口轻声歌唱,歌声里夹着砂砾和黏土,听来苍凉又幽远。
“她在唱什么?”我问。
“她在唱赤吾人怀念亲人的歌。”老笃把歌词翻译给我:
你去哪儿了?不见你好久了——
你可真狠心啊,一点消息也不带回——
不过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终究会见面——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
返回的路上,我突然福至心灵,瞥向丛林,见丛林中一抹莹莹的绿,一条全身碧绿的巨蛇立起它的头颅,如明灯般的两只白色眼睛看向我,我和它对视,身体被定住,想喊老笃,却怎么也喊不出声。过了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又或许是几个小时,它轻柔地掉转身体,往后一退,游向不可知的暗处,我想我必定已经得到某种首肯和接受,手脚又能自如活动。
老笃和马儿已经走出老远,我循着声音追上去,没有提看见大蛇的事。回到城市后,我通过邮政给老笃寄了一个迷你音响,比他之前那个小得多,音质好,声量大,里面存了许多甜歌。老笃打电话来致谢,说,听来听去还是邓丽君好。
我约见了我的前男友,好几年没见,他已经结婚,马上做父亲,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但他还是抽时间与我见了面。我将旅途见闻全都告诉他,他听完不响,过了片刻,说:“那张照片是我爷爷挂的,他怕我们忘记太爷的相貌,太爷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个婴儿,他也不知道太爷的模样。爷爷成年后,曾经去云南找过几次,没有找到太爷,家里人早死心了,只有我爷爷坚信他会回来,逐渐成为一个执念,他把这个执念描述得很具体,他说,太爷回来时仍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脸晒得黑黑的,身上淋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