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与莲(第2/7页)

他真是没办法,明明已经离婚,五岁的女儿莲子判给了他,几个月后,前妻突然抱来这个孩子,说是他的,惊慌之际,半信半疑地把这个孩子抱在手上,左看右看,面貌轮廓都是自己,没跑了,一算日子,也差不离。他问前妻,怎么都没告诉他有孩子了呢。前妻说,怕告诉他,两个人心软,这婚就离不了了。他又问:为什么不拿掉呢?前妻说,这话说来就长,原本是要拿掉的,可是离婚手续办完,肚子已经大起来,准备引产,可是临做手术前一晚,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动起来了,在里面翻跟斗,伸手抻脚,闹了好半天,似乎是要提醒她,自己也是条命。她心软了,第二天没去医院,一旦心软,就再也无法下定决心,引产的事一拖再拖,终于到了日子,这孩子生了下来。然而两个人已经离了婚,突然蹦出来的孩子到底归谁,再要闹到法院,两个人都疲惫已极,再来一次,实在吃不消。

前妻丢下孩子就走了:随便你怎么处置这个孩子,你淹死她都没关系,我不再管了。李晟是老实人,只能接过孩子,抱在手上。

孩子还没有断奶,他又去买了奶粉和尿布,不知道选哪一种,售货员说哪个他就买哪个,回到家已经八点多。莲子暂时住在爷爷奶奶家,屋子里空寂无人,灯光昏暗,这里已经没有女人香气,所有的一切蒙上薄薄的灰尘,颜色都黯淡下去,变成了压迫人的灰旧,鳏居的气息逐渐有了。离婚的时候他满不在乎,问心无愧,也不想撕扯难堪,签离婚协议时,两个人互相谦让,“你先签”“你先”,搞得民政局工作人员都不敢劝。后来他想,这段闹剧般的婚姻能持续六年,真是奇迹。

两个人结婚的时候都太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李晟的父亲当着本市公安局的局长,也算是有点家势,他大学毕业,托关系安排在了税务局,在本市剧院闲逛的时候遇见了前妻,剧院里正演着黄梅戏《西厢记》,她是崔莺莺,一见误终生。他贪图她年少时活泼剌剌的美貌,写情书去挑逗,她贪图他家境优越,也喜欢他字里行间的炽热,两个人都被某种虚幻的感觉冲昏了头,见了几次面就上了床,意外有了孩子,不得已草草结婚,结婚三天就开始吵——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从小跟着剧团到处跑,心早就野了,没读过书,没个定性,爱唱歌跳舞,只想着及时行乐,嫁到他家,就像野养的金丝雀钻进了笼子,憋屈死了,对她而言,他实在沉闷无趣,那几封情书燃尽了他所有的热情;对他而言,她最美好的只有皮囊,此外的一切都猥琐不堪。她在那个年代就穿着大红色连体裤、戴宽边太阳镜在路上走,李晟不喜欢这种画报女郎的穿着,嫌太招摇,总是提醒她:穿得太暴露啦,口红颜色太浓啦,诸如此类,他们争吵起来,他便骂她没文化的荡妇,这话可戳到她了,她确实没怎么读过书,却不可因此被看轻,越发歇斯底里地浓妆艳抹,每天傍晚出门,跳舞跳到半夜才回家,他拿她没办法,干脆放任她去。李晟的父亲给她安排了烟草局售货员的工作,她干了没两个月就跑了,就是不安分,不肯过一眼到头的日子,为此两个人不知吵过多少次,就这么一年接一年地熬着,终于把两个人最美好浪漫的年纪都熬过去了。婚后第六年,都说南方的风更暖和,钱好赚,种一块钱下地,能结十块钱的果子,她被吹得心思活络,想变卖家产,南下去开服装厂,李晟不同意,孩子还小,再说他刚刚做上科长,轻易难松手。两个人开诚布公地聊,发现早就陌路,硬凑在一起也过不下去,只是孩子归谁,争执了一会儿——他们都不想要孩子——后来还是李晟的父亲心疼孙女,主动留了下来。离婚之后,他和前妻家里断绝了来往,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哪知道又蹦出个孩子。

夜里孩子啼哭,他手忙脚乱地冲奶粉喂奶,给孩子换尿布,手上沾了一片黏稠稀黄的粪便,终于嫌恶起来,连同着对前妻的怨怒,都想一并撒在孩子上:反正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终生难幸福——他想掐死她,再趁夜丢到河里去,除了他和前妻,谁都不会知道这世上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这都算不得罪恶,不过是将不幸扼杀在摇篮。他的手都卡住孩子脖子,她的脖子就像嫩草茎,一折就断,不需要使出多大的力气,小婴儿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眼睛也睁得大圆,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奶吐了出来,流在他手上,他一下子绷不住,松开手,万念俱灰,口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那孩子哭了一整夜,哭到嗓子干哑,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在啼哭中睁了一夜眼,脑中一片混沌。

第二天他没去上班,抱着孩子去了父母家,父亲上班去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他进门一刹那,母亲大约明白了,他把事情来龙去脉向她说明白,她说:你等着,我打个电话给你爸,让他回来,商量着办。母亲起身去帮那孩子换尿布,憋了一个晚上,孩子屁股都被粪便炙红了,长出水泡,母亲心疼得大叫,嘴里喊罪过。过了没多久,父亲回来,未进门先咳嗽,像是某种问责,搞得李晟心里发毛。三个人围着那孩子坐定,各自沉默,看向那个孩子,又把眼睛撇开,许久没有响动。父亲一向严苛,在他面前,李晟没有话说,小时候是畏惧,年纪大后渐渐变成了无视。

“咳!”父亲咳嗽了一声,放话,“送掉吧!那个女人那么喜欢在外面玩,这个孩子不能保证是我们家的人,再说,你现在还是公职,只能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来得蹊跷,跟别人讲不明白,到时候被人一告,你要丢饭碗的。”

李晟依然不说话,也无话可说。

“可是送给谁呢?”母亲有些迟疑。

“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解决,总有人要女孩的,大不了贴钱送掉。”父亲说,“局里还有事,我先走了。”他起身,大步流星地走,母亲叫住他,把那孩子抱到他面前,露出孩子的面颊,让他看一眼。母亲说,“和我们家人长得一模一样,你看一眼,心别那么狠,想办法留下吧……”父亲摇头,不肯看,推开门走了。

李晟又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我也不想留这个孩子,我来想办法送出去。”

母亲长叹:“我一定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报应到你们身上了。”她多看了那孩子几眼,那孩子笑起来,嘴边俩小梨涡,她又说:“这孩子和你长得像,是我们家的人。”

李晟从母亲怀里抱过了孩子,走回家去,路上穿过一个中学,道路两旁栽着桃、李、杏,杏花开得最盛,其他都残败了,他被杏花的妍丽打动,心说,那就叫这个孩子“杏子”吧。他心念一动,那孩子就笑,春风里,人被吹得和酥,他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