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与莲(第4/7页)

“你妈是哪样的人?”

“漂亮的坏女人。”她笃定地说。

李晟嚅嚅嘴唇,想说点相反的意见,时间过去这么久,白发已生,愤恨消泯,对人事看得公正多了,看待前妻,也只把她当成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并没有多余的感情色彩。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自从他在莲子的书桌里找到了前妻的照片之后,知道她的心里,其实另有答案,然而这层答案,他不能说破。

c

变故发生于莲子十七岁时,那年她升高三,李晟为了陪读,张罗着在学校旁边寻个房子,连轴跑了数日,也没找到合适的,心力交瘁,接了个陌生来电,还以为是中介,心里没好气,那边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所说的,与房子也没有关系。

那男人说:“是李局长吧?我是老陈,想和你谈谈杏子的事。”

“杏子……?她怎么了?”

“你来一趟,我们见面谈。你明后天有时间吗?请来我家一趟,还是城南老地方,现在这边在拆迁,不好找,你要是找不到我来接你。”

“明天下午。”

“我在家等你。”那男人挂掉了电话。

李晟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心绞痛,在路边蹲了一会儿,起来时,头晕目眩,扶着墙才能向前走。他已经快要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被自己亲手送走,做了别人家的女儿,算一算,那孩子已经十二岁,不知道长成了什么模样,又不知道陈家人突然找来是什么缘故。老死不往来是陈家人提的,现在要求见面的也是陈家人,他心里明白,这件事情不会小,只会大。

隔日下午,他穿得正式,衬衫熨得笔挺,打了灰蓝色的领带,特意取了八万块钱的现金。到了城南,凭着印象拐进巷子,却迷了道路,确实如那男人说的,这里变化很大,拆迁如火如荼,尘土飞扬,路边的梧桐树倒下,横在路边,被日头晒得枯焦,陈家人的两层小楼,湮没在这片尘土后。最后是陈家男人出来接。一个光头黑胖子从一处转角走出来,冲着李晟摆手,李晟迎上去,走近了,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陈家男人说:“就叫我老陈。”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现在都当局长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李晟纠正他:“不是局长,是副局长。”

老陈说:“你样子都没怎么变,我都老完了,头发前几年就掉光了,就剩几根白杂毛。”

李晟仔细瞥了几眼老陈,并不记得他以前的模样了,十二年,在个人记忆史中,久远得难以追溯。

老陈的家陈旧了,十几年前的装修过时,白色的墙壁在经年湿气的侵袭下生出霉斑,棕色的天花板吊顶几乎触碰到头顶,那盏怪异巨大的水晶吊灯也蒙上了厚重的灰尘,显出主人曾经的阔气,以及现在的捉襟见肘。陈家女人走出来,匆匆给李晟泡了杯绿茶,又躲回厨房。

“杏子呢?”李晟左右看了看。

“上学去了。”老陈说。

“你在电话里说,要跟我商量杏子的事,是什么事?”

老陈顿了顿说:“以前我说,以后都别来往,是为了杏子好,但是我家里现在遇到难处,水泥厂好几年前就倒闭了,欠了不少钱,这些年都是靠我做点小生意撑着,你也看到,条件不行了,给不了杏子好吃好穿,她在我家不会好。这孩子虽然是抱来的,但从小乖巧听话,最招我疼,我希望她能好好读书考大学,别像我的两个儿子,没有出息。”

“你的两个儿子,现在在哪里工作?”

老陈眼神闪烁,脸憋得通红,脑门青筋根根分明:“李局长,你是杏子的亲爸爸,我不把你当外人,我两个儿子都是上辈子跟来的讨债鬼,大儿子二十岁的时候染上毒瘾,吸了四年,把我家业掏空,去年好不容易死了;小儿子不学好,去年跟着一群小子们打架,砍伤了别人,现在在吃牢饭。”

李晟叹了口气,说:“你这么难,怎么不早点找我?”

老陈说:“我是要面子的人,老死不往来是我说的,我突然找你,怕你觉得我这人不正派,看见你飞黄腾达,就跳出来讹你钱。杏子明年上初中,我求你把她带走吧,好好的一个孩子,在我家要坏掉。我这么做,都是为杏子好。”

“这件事情你和杏子说了没有?”

“还没有,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你愿意带她走就带走,不愿意也没关系,她还是我的宝贝女儿,已经拉扯到这么大,再拉扯几年,也不成问题。”

李晟迟疑了一会,说:“这事我还得再想想。”

差不多到杏子放学的时间,老陈留李晟吃饭,李晟记挂着莲子,没同意,只说想见见杏子,见完就走,两个人坐在客厅等,老陈给了他一本相册,他翻开,里面是杏子由小到大的记录,原本是那么个小不点儿,被人小心翼翼抱着,忽然就会走了,会跳了,会玩沙子了,会穿着花裙子跳舞了,又忽然扎小辫子了,又忽然会跑进人怀里喊爸爸了,会读故事书了,会跟其他小朋友跳房子了,会对着镜头倔强地板着脸了。最后一张照片是杏子十二岁生日的留影,她站在老陈的身边,没个正形,站得歪歪扭扭,欢脱地笑,像棵小树苗倚着一棵老桩,看得出来,这孩子的性格活泼。杏子的眉眼,赫然与他有七分像,他眼睛湿润,嫉妒老陈,两行热泪不留神滚了出来。

门外窸窸窣窣,陈家女人去开门。暮色四合,老陈打开了灯,水晶吊灯在每个人脸上投出五色杂驳的光,然而客厅还是昏暗。

“她回来了。”老陈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迎接杏子。杏子唱着歌进来,进来的瞬间,落在李晟的眼中,是缓慢悠长的,他刚刚从相簿里认识了自己的第二个女儿,马上就要见到她,期待和惶恐一起涌进心脏,方寸大的地方几乎要炸开,他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杏子站在门口,看着他,她比他想象中个头高,穿校服,梳马尾,轮廓像她妈妈,五官却是他的模子,嘴边两个酒窝。他们对视,笔直的目光交汇,就那么一下子,杏子停止了唱歌,眼里全是疑虑,又那么一下子,她明白过来,叹了口气。

“这是爸爸的朋友,李叔叔。”老陈对杏子说,“快喊叔叔。”

“叔叔……”杏子轻声叫了一句,远远地避开,低着头上楼。李晟的目光一直追随,黏着她的背影,看不足。

走的时候,李晟将那八万块钱给老陈,老陈怎么都不肯要,李晟趁他不注意,塞给他女人,陈家女人抬头望了望李晟,悄声收下。

李晟一边走一边想,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理。要是一辈子不见,也就罢了,这么一见,心里再也放不下,而陈家现在的情况,着实让他担心,他久已封存的悔愧,又占据心头。父母那里怎么交代?莲子那里怎么解释?自己好歹算个官,别人又怎么想他呢?而他最担心的是,杏子的心里是个什么意思。他已走出巷子,忽然停住,向回快步走,走过横倒的树、灰扑扑的路,敲开了生锈的铁门,老陈开的门,探出脑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