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与莲(第6/7页)

整个暑假莲子都在和另外两个同学张罗着环游全国,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李晟有些担心,拦着不让去,哪里知道根本拦不住,莲子留了张字条,半夜偷偷拎着行李箱走了。那年青藏铁路正好开通,她乘着火车,去了西藏,又转道北疆,前前后后在外待了一个月,隔两天给李晟打个电话报平安,回来的时候她的脸晒得黑亮,像颗发亮的豆豉,李晟几乎没有认出来。也许是旅途见闻使人心胸开阔,莲子比以前爱笑,她给李晟和杏子看自己旅行时的照片,一会儿在沙漠里骑骆驼,一会儿在高原上赶牦牛,一会儿又在草原上骑马,她穿着色彩艳丽的民族服饰,恣意地大笑、跳舞——那就是李晟想象中莲子的模样。

“爸爸,伊犁真美,远看草地像无边无际的绿毯子,让人忍不住想躺在上面滚一滚,以后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一次吧。”她说。

李晟听见“我们一家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绵得淌起水,又想起莲子五岁的时候说“喜欢雪,就像喜欢爸爸”,他知道伤口愈合了,尽管用了很长时间,留了伤疤,总算愈合了。

送莲子去学校报到时,李晟带上了杏子,因为杏子没有出过省,也没有坐过飞机,他特意订了三张机票,莲子把靠窗的位子让给了杏子,一路上,杏子扒着窗户往外看云,很欢喜,姐妹俩叽叽喳喳了一路,累的时候互相倚靠着休息。到了广州已经是傍晚,下飞机直奔学校,放下行李,父女三人在大学里逛,杏子和莲子饶有兴致地说着未来,莲子说她大学毕业之后还要准备留学,杏子大声地说想学画画,两个人手拉着手,晚风习习,吹动了她们的裙子和头发,李晟走在她们的后面,听着她们悦耳的声音,注视着她们的背影。

“爸爸,走快一点呀。”莲子转过头来喊。

他快步跟上去,心里想着,原来杏子喜欢画画,原来莲子想要留学,这些他一直不知道。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喧哗都和他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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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子去上了大学,家里就剩下他和杏子。如果认真计较,他花在杏子身上的心血比莲子多,杏子晚来,李晟怕她心里生分,吃的穿的,都是经济条件许可内最好的,给莲子十分,就给杏子二十分,然而她和莲子太不一样了,在她面前他不得不掩盖掉自己的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应付她。他到底还是看着莲子长大的,了解她性情,他知道莲子心里的伤疤在哪里,也知道虽然莲子不会那么亲近他,但也绝对不会远离他。可杏子是别人养大的,回到李晟这里已经十二岁了,早就是个成型的人,她的记忆里填满了李晟未知的东西,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些全都得依靠长久的相处,主动摸索。

杏子不是读书的料子,比莲子差多了,这个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看出来,她的语文数学英语成绩全都一塌糊涂,从老陈那里接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不是不聪敏,只是不喜欢学校的课程,听不进去,李晟干着急,请老师给她补习,没有用,她左耳进右耳出了,心里不知记挂什么。初中升高中前几个月,李晟被班主任叫到学校,班主任气急败坏地把杏子的英语课本丢到他的面前,说,你自己翻翻!李晟翻开,里面用圆珠笔画满了猫猫狗狗和大眼睛的美少女,画得细腻,连动物的毛发都勾勒了,占满了书本的白边处。他翻看的时候,满心惊叹与愉悦,好像亲眼见到上课的时候,杏子埋着头在书上耐心描绘,忘乎所以,连老师走到她身边也没注意——她是真喜欢画画。

“我得好好和她谈谈。”李晟笑着说。

“她这个成绩,最差的学校也考不上。”班主任重重敲着桌子,他不解李晟为什么会笑。

李晟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书,又翻了一遍,像手握珍宝,看完之后特意抚平,再塞进公文包里。

杏子回到家时,知道爸爸白天去过学校,怕得很,蹑手蹑脚地准备钻回房间,被李晟叫住,客厅里面对面坐下。李晟掏出那本英文课本,放在桌子上,他说:“杏子,这里面都是你画的吗?”

杏子以为要责怪,眼泪吧嗒吧嗒掉,不作声。

“画得很好,你喜欢画画吗?”李晟又问。

杏子点头,又摇头,想了想,仍旧点头,拿不准李晟的意思。

李晟说:“你考上高中,我送你去学艺术,你以后可以画画,前提是你要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不然这么画是没有用的。”

杏子不敢相信,一直瞪着眼望李晟,确信他没有骗人,破涕为笑。

杏子原来叫他“李爸爸”,那次之后,知道他好,悄悄把“爸爸”前面的“李”去掉了,李晟一开始没注意,注意到之后,心里甜到发痒。杏子落下的课太多,学校里的进度跟不上,李晟给她请了两个月的假,聘了个补习老师全职辅导,花了不少钱,钱倒是次要,李晟只怕没效果,因为落得实在太多。三年的课程全都堆在两个月里,一下子全要装进脑袋里,杏子在家学得抓耳挠腮,却下了很大决心,发起狠来的劲却和莲子一模一样,也不需要催,每天起早贪黑,紧赶慢赶,总算学完,人都瘦了一圈,进完考场,分数将将可以进本市的一所重点高中。李晟那几天高兴极了,掩不住笑,甚至比莲子考上大学还高兴,那毕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以为以后的一切都像预想中那样顺风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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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怀孕了。

李晟连续几夜没睡,就像自己种的鲜花,含苞待放的时候,被人粗鲁地踩扁了,想起这件事,心口就一个劲儿地紧,怄不下那口气。后来他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到阳台上抽烟。夜色藏蓝,四角透光,人都睡了,万家灯火不足百。他索性端了一把椅子,在夜风里呆坐。

他不该那么早把她送到画室里学画画,不然杏子不会那么早变成坏孩,他想。然而事已无法挽回,所有的事件层层相因,顾得了开头,顾不了结尾。

杏子上高中没多久,怯生生提出学画的事,李晟心里还高兴,向朋友打听到一个画室,带她去报名,周末去一天,学习基础素描和水彩。第一天去到画室,一个四十平米的教室里立着二十多个画架,人却不多,几个和杏子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对着瞎眼荷马的石膏像描,杏子站着看了很久,嘴里大气不喘。李晟带她去买了画架、铅笔、纸和水彩,买完就回家,杏子挽着李晟的手一起回家,到家后,把这些工具都搬进了自己房间,李晟在客厅里都听见她在唱歌。

他和画室里的老师聊了聊,知道来这里的孩子都是准备艺术考试的,大多数都是父母逼着过来,把艺术考试当成出路,没几个真心喜欢画画,不只如此,有些孩子画画也学不进去,来这里就是交朋友玩的,倒把好苗子给带坏了。李晟说,我这个孩子真心喜欢画画。老师笑了笑,说,那我要好好教了。李晟听完隐隐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