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与莲(第7/7页)

不到半年,绘画老师就给李晟电话,说杏子好几个周末没来画室,估计被画室里的另外两个孩子带去网吧打游戏了。

李晟网吧里找,一家接一家地摸,终于找到她,把羞愧的杏子带回家。可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逐渐失去羞耻。起初杏子还会哭着保证:“让爸爸失望了,我再也不这样了。”他还给她递纸巾,安慰她不要在意,想要玩游戏,可以在家里,合理规划时间就可以。杏子点头,小马尾在头上甩来甩去。后来明目张胆起来,不再避讳李晟,她在左耳朵扎满耳洞,戴满五颜六色的耳钉,染紫红色的头发,穿满身破洞的衣服,学会了抽烟,连着几天不去学校,逃课跟着画室的另外两个小姑娘在街上混,和那些流里流气的男孩子们谈恋爱,没钱了就偷偷潜入到李晟的房间里偷钱。李晟眼见着她往泥潭里滑去,想把她往回拽,她察觉之后,像个泥鳅躲了起来,让他好多天都找不着她。为了找她,李晟下班之后,开着车在路上扫街,大海里捞针,画室里的另一个家长对他说,这群孩子里有人吸毒,他吓得不轻,以前也见过年轻人吸毒之后瘦骨支离,彻底废了,他怕杏子走这条路,满心只想找到她,十几天后,杏子的钱花完了,回了家,所幸没有和那吸毒的孩子在一起。孩子长大了,变坏就是一下子的事,之后再想往回带,难了。

杏子叛逆的那段时间,总是怨李晟当初把她丢给陈家人,为了气他,又喊他“李爸爸”,李晟要发作,但又没处发作,他苦口婆心,明知道自己那些劝解的话,她听不进去,可他还要说,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他已经尽力了,实在不行就丢开手,由她去,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不读书,他养着她,以后早点嫁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他明白,慌慌张张的青春里,她比他更害怕。

怀孕这件事,是个休止符,终于结束两个人的拉锯战。杏子醒悟到,除了李晟,她无人可以依靠,她拖了好几个月不敢向他说,怕他嫌弃,再一次丢弃她,毕竟爸爸是个那么严肃的人。

李晟把这件事视为父女俩共同面对的难关,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想起老陈来,老陈说他的两个儿子是上辈子带来的讨债鬼。杏子大概是他的讨债鬼,这个本来不该来的孩子、本来已经被丢弃的孩子,又回到他的身边之后,他必须加倍地给予,才能补上彼此心里的空洞,他这么想来,心里才安宁——他甚至不确定这是爱。

“没关系的,杏子。”他对杏子说,“过去就没事了。”

他找了认识的医生,把事情说明,医生又把他带到医院的另一个区域,找另一个女医生,这个区域的墙面都被刷成了粉色,长凳也是粉色,一切都蒙着一层虚幻的粉红色的雾气,科室门口的牌子上写的是“少女救助中心”,护士们对这些事司空见惯,父女俩一走进来她们就知道怎么回事,脸上没有表情,给了几张表格过来,领着杏子去做检查。杏子畏惧,期期艾艾,不肯进手术室,女医生一直拉着她往里去,说,很快、不疼,终于把她拽进那白洞似的房间。

他给莲子打个电话,一算时间,这会莲子正在上班,不好打搅,拨出去的电话立刻挂断。他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椅子的另一端坐着个中年男人,弯腰弓背,头发蓬乱,再一细看,是面贴在墙上的镜子,人原来是不知不觉就老了,不知不觉就被时间的碎雪割得体无完肤,那蜷着的可怜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他累了,坐着也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做了一个不知所云的梦,醒来时发现旁边坐了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电动玩具——一个塑料小人儿正在翻单杠,小人儿翻上去,又落下来,又翻上去,又落下来,挣命似的翻上去,重重跌下来,双手被锢在单杠上,如此往复,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