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2/18页)

梦里面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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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开始鸣,这一次连续失眠一周,我渐渐摸索出它们的时刻表。凌晨两点左右,布谷鸟最先开始,第一次在 H 城听到布谷的叫声时,很是吃惊,还以为只有深山里才有这种鸟。布谷的声音清亮,饱满有力,带着婉转的哀怨,一声声艰难地唤,唤几声,停一下,又唤。布谷结束之后,便是一种叫声短促细碎的雀儿,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再往后,许多种鸟雀都醒来,叫声混杂在一起,混沌地迎接黎明。

这样的体会你不曾有过,睡眠对你是一种功能性需求,你指着自己的耳朵说,这里面有个开关,一摁就能睡着。我艳羡地看向你,在你熟睡之后,继续与夜纠缠。夜是有质地的,光线、声音,哪怕是那种“黑”本身,伸出手,在空中搅一下,也能感觉到它的稠浓,它也是一件越收越紧的束身衣,随着时间推移,终于将我完全裹住。

“你想太多了,脑子总是在动,别再喝茶和咖啡,再把身体搞得劳累一些,也许就能睡个好觉。”你曾说。于是有段时间,你领着我沿着街道跑步,上海的路灯总是过于明亮,把我们的影子拉得两丈长,冬日里的空气冰凉,猛地进入到肺,呼出来已是一团白气,硬质的柏油地面和柔软的跑鞋有节奏地触碰,力量折在膝盖里,回到家后,洗漱完毕,膝盖隐隐作痛。我忍受着疲惫的身体,与疲惫的精神,依然无法从容地睡去,应该来一颗安定,但安眠药不知道被你藏到哪里去了,你担心我被那些白色的小圆药片迷惑,在你不在场的时候,吃下太多。

夏秋日的早晨,你总是起得很早,在客厅与厨房里做咖啡,然后烧水蒸一屉速冻的小笼包子,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孱弱,会被咖啡的香味唤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包子与咖啡,想来真是奇怪的组合,但我们津津有味地吃了好几个月,有时候早餐的内容也会换成白粥,配几样菜场买来的小菜。在早餐前,你会去晨跑,这习惯你已经保持了四年,小区附近有一片绿地,里面种了成片夹竹桃、紫叶李、杨柳和女贞,井字形划分,每个井格填满一种树,排列整齐,泾渭分明,园丁会把樟树与柳树砍得只有一人高,枝条从疤口处再抽出来,断头兵俑一般,规整得有些怪异。不过,到春日,紫叶李开花的季节,红白色的花并列两旁,袅袅随风,很是壮观。整片绿地都被高墙围起来,入口很小,不容易被发现,我们搬到这里一年之后才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地图上,它被叫作“三号绿地”,“一号绿地”“二号绿地”已经消失,一丝遗迹也未曾留下,名字只是一个线索,征兆了三号绿地的归处。有时我会与你一起出发,换好轻便的衣服,穿过一片闹市,进入三号绿地的窄门——另一个世界,你跑得很快,我慢悠悠走,井字形的路,总能在转弯处碰见,你穿着红色的上衣,像一阵红色的风从我面前刮过去,对我吹口哨,故作轻佻,惹我发笑。你跑上足足五公里才会停下来,半蹲着大喘气,直到太阳逐渐变得刺眼,我们回去,吃早餐,洗澡,换衣服,你搭乘144路公交去上班,有时候也开车,我骑自行车去图书馆。

你问过我,在图书馆里做些什么呢?

我说,也没做什么,十点钟抵达的时候,先要处理一个半小时的工作,然后随便看看书,到了十二点,去图书馆负一层的食堂吃饭,下午继续工作,五点钟回家。我尽量保持着规律,规律对我而言是拉住风筝的细线,必须攥紧,不能松懈。图书馆的四层工作日里常常十分空旷,只有寥寥数人,每个人都间隔很远,保持着力所能及的最大距离,书架高达两米,桌椅之间静默流动,咳嗽、脚步声、敲击键盘声都会被放大许多倍,在那里,我缩成一个小团,也许有着灰白色的绒毛,无声无息地潜伏于角落,仔细看,来这里的人大多生有这样一副惴惴不安的面孔。周末的图书馆是另外一个样子,夏有凉风冬有暖气,是个舒服的场所,许多孩子和老人会来这里,会比工作日多出几十倍的人来。我和你只在周末去过一次,嘈杂得无法久待,我们立刻逃窜出来,步行三百多米,拐进三号绿地里,找到一片空旷无人的草地,吃街口面包店买来的便宜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皱着眉头,又躺在草地上睡了一个小时,阳光穿透眼睑,投出一片寂静的深红,起来时,园丁养的两条黄狗也偎在身旁。图书馆的绿地与三号绿地原来只隔着一条小河,不细看,会以为三号绿地也是图书馆的一部分,因而不易被发现。尽管三号绿地是一片公共空间,但我总觉得它是我们的私家花园,偶尔走过的行人,只是因赏花误入的游客。在人口拥挤的 H 城,难得会产生拥有一点什么的错觉,郊区还好,越近市中心,越觉得城市如蜂巢,人也不过是成群结队的蜂,在街道上拥来拥去,地铁里闪烁的红灯和警报催促着快点快点,赶紧跳进绞肉机似的地铁,搅碎了又重组,完璧而出。人流中的一滴水,无法主导流向,只是依附,人流去向哪里,便跟随到哪里,在不断的跟随中积累起拥有点什么的渴望——半米的安全距离,新鲜的空气,片刻的安宁,或者一个火柴盒子似的房子。那些渴望也是错觉,可真的拥有了又觉得不过如此,似乎仍是一种自大的错觉。

今夜的月是满月,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推开窗户,空气干冷清冽,周围一片海蓝,建筑物与树木都浸没在水中,水草似的漂动。你翻过身,咕哝了一句“你去哪了?”我说,我在阳台呢。你说“睡着了,那些东西就不会惊扰到你”,你起来喝水,大约醒了几分钟,我看见手机屏幕亮了一会,又暗下去。我说,今天的月亮很圆。你没有回应。这样的月亮每个月都出现一次,但我们抬起头看到的机会不多,外面还是很冷,寒意从脚心漫上来,直至手指尖,我冻得像块冰,立刻缩回被窝里,仍然瞪着眼,想着,刚刚有句话很熟悉,“睡着了,那些东西就不会惊扰到你”,你在一次野营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有两年,我们总是在徒步和野营,背着登山包,行走数十公里,在野外搭一顶孤零零的帐篷,有限的假期都被这些事情填满。初始的路线已经不能满足,于是你开始寻找一些少有人走的徒步路线——浙东有许多这样的山,连绵苍翠,虽不高峻,却保留了古时开辟出的山道,连接着村镇,知道的人很少,网络上的攻略都没有细节,只能做一点参考。你喜欢筹备这些事情,计划路线,准备装备、食物,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等待假期到来的那天,驱车抵达目的地,将车停在合适的位置,再向山里进发。野山里人烟少,有时走上几个小时也不见人影,天地静默,草木无声,只有脚步踩在朽叶上的细声,我们心照不宣地不言不语,现在想来,什么都不必说的时刻是如此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