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3/18页)
两年前的中秋,我们登温州附近的野山,傍晚时走错一条岔道,偏离了原计划的路线,进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林,道路渐渐消隐于落叶,竹梢在头顶摩擦,发出巨大的窣窣声,手机没有信号,无法导航,保险起见,你提议沿着原路返回。我们匆匆地走,要逃离竹林的困缚,用手杖敲打地面,赶走蛇。
我说,在竹林里最容易鬼打墙。你问,鬼打墙是什么?我说,旅人们夜里在山中行走,以为自己在向前,天亮时一看,发现自己根本就没走出多远,而是一直兜着很小的圈子,这种魔障,就叫鬼打墙,有时候,“鬼”厉害一点,几天也兜不出去,人就饿死在这“墙内”。你说,要真是遇上鬼打墙也不要紧,我们死也死在一起。我听了,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不为死,而为“死在一起”。某些特别时刻的无心之言总是会变成谶语,我害怕与你定下这样的盟约,也害怕定下之后必须要履行。生在一起也就罢了,死太漫长,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我拿着登山杖戳你的包,说,我才不要死。
正说着,忽然就走出了竹林,猝不及防的满月当头,视野开阔,俯瞰山谷,山坳聚了些流动的云气,月光下如蓝色的颜料缓缓涂抹。我们看了一会儿,又向前走,但天色已经太晚,走到营地也到半夜了,这一片野兽出没,夜路危险,只好就近找一片空地撑开帐篷。月惊动了山鸟,鹧鸪叫个不停,山野其实比城市更加热闹,我被吵得无法入睡,又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山道的方向过来,一个“东西”——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只觉得有几分像人,在帐篷的周围绕了一圈,停在了帐篷的门口——你躺下来就睡着了,无论身处何地,你都能飞快地入睡……那个“东西”没有发出声音,我想象着它向帐篷内觊觎,或不停地嗅,我最担心这个“东西”有手,突然地拉开帐篷的拉链,冲进帐篷里来。这么一想血都凉下去,我推搡你,把你叫醒,说“有东西在外面”,你没有睁眼,满不在乎,说“睡着了,那些东西就不会惊扰到你”。过了一会儿,那个“东西”才离开,脚步声远去。第二天我还在晨梦里,你已早早出发去探路,一里之外,你的一声咳嗽,从鸟鸣虫音里跳出来,我知道你回来了。
“昨天来拜访我们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你猜猜。”你拍去裤子上的露水,钻进帐篷里,把煮好的咖啡递到我的手上。
“不知道。”我摇摇头。
“是猕猴。”你笑说,“老乡说这附近很多猕猴,而且,它们还偷走了我们的一盒小番茄,坏得很。”你带着我去找猕猴的脚印,走出很远才找到一个,小小的如同婴儿的脚掌,烙在泥地里。
后来远足的兴致逐渐淡了下去,两个人都难以提起精神和力气,上千米的高山和上百公里的步行,想一想就已经畏缩,更别提迈开脚步。此前,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们勇往向前?在那两年里,我们挥霍尽了活力。
“你那时候还是正常的。”有一次你脱口而出,又立刻往回找补,“比现在健康得多,快点回到以前的样子吧,那时候的你……”
我听出责怪的意思,而我也责怪你。就像在河里游泳,约好了一起到达对岸,游到中间,一个人有些乏力了,需要休息,另一个人却不想等待——或许是害怕被拉扯着一起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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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过去之事,当时发生时,我漫不经心地放过去,不留心,可是一段时间之后,等它们在抽屉里待得陈旧发黄,变得不那么清晰了,我才会将它们重新拿出来,审视与注解,在一遍遍回味中,给它添加含义,普通的时刻也变得非凡起来,成为生活的一个个表征,但也因此,过去笼罩着一层滤镜,且在反复的审美中,不断添加虚构的细节,使得这层滤镜越来越厚,直至失真。今不如昔,我总是有这种感觉,对过去的生活、过去的我们,都眷恋无比。
我回忆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 H 城的一家咖啡馆,烟柳时节,空气温暖,梧桐树的飞絮泛滥成灾,整座城市都毛茸茸的,那东西很讨厌,引得人不断打喷嚏,却叫人无可奈何,户外没有办法久待,我躲进了咖啡馆。当时,咖啡馆里只有三个人,你坐在最里面最暗淡的位置,我注意到你,因你生着一双黑晶的大眼,嘴角上扬,脸上淡淡的喜悦,一直看向窗外,我顺着你的视线看去,那里只有一条黄狗,趴在水泥地上,卷着尾巴兀自熟睡,你因为抽烟被服务员请到门外,落拓地席地而坐,和那条黄狗一并晒着太阳,阳光逐渐落下去,呈现出一层淡淡的橙色的晕,你抽完了一支烟,如金色的塑像,一动不动,咖啡馆里正在焙豆,空气里都是微微焦苦的香味,咖啡师们正在用白巾擦着咖啡杯,不知道为何,音乐也消停了,那个时刻不可思议的洁净与静默。十几分钟之后,你起身离开,消失于山道氤氲的绿意里。
这只是一段小小的前奏,即便我们不再相遇,我依然会记得这个初春的傍晚,它有些微迷人,以至于每个细节——颜色、气味、声音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也无法分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出自于想象。它是果的因,是麦芒与针尖,有这个傍晚的加持,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格外特别一些,在人海中两次遇见同一个人的概率太小,两个毫不相连的人之间隔着无数的帷幕,需要一些巧合来刺破。
晚上,北京的 Z 君约了见面,他难得来一次 H 城,因而约我出来见面,一起吃个饭。Z 君曾与我在北京短暂共事过,是个风趣又混不吝的人,后来我迁徙到了 H 城,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他刚刚辞职,准备在江浙沪一带旅行,顺便拜访一些朋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我的联系方式,一定要约我见面。Z 君打电话给我,自来熟地像是我们前一天才见过面,他说:“我还约了另外两个朋友一起,你不介意吧,我想你们都在 H 城,相互认识一下,交交朋友也好。”我没拒绝,夜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去到饭店,位置上坐了三个人,除了 Z,还有两个人,你和洛山。洛山比你要英俊得多,头发理得清爽,连鬓角和胡须都仔仔细细地修过,手指轻佻地捏着酒杯,我走过去时,他朝我看过来,自然而然地从头到尾地打量,心里已打好了分数,那分数一定不高,因为他之后便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的前同事,洛山。现在在 H 城的某大公司工作。”Z 说。
Z 介绍完洛山,指着你正要说话,我打断他,看着你说,我下午见过你,下午四点钟左右,你去了珑山路上的那家咖啡馆,你因为抽烟,被赶出了门外,你坐在一条黄狗的旁边,抽完烟,晒了会儿太阳就走了,是不是呢。你的眼睛在咖啡馆的灯光之下映着光,我很少看到这么漆黑清澈的眼,当它注视过来,便从瞳孔的深处释放出一点笃实和关怀来,这样的眼睛嵌在一张并不出众的面孔,于是这张面孔也有了生气和光彩,无关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