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们当然必须跟卡弗莱夫人吃饭,亲爱的。”阿切尔说。他们下榻的房子里,早餐桌上摆着巨大的不列颠器皿,妻子坐在桌子对面焦急地皱眉看着他。

在整个秋雨绵绵的伦敦城中,纽兰德·阿切尔只认识两个人,而夫妻二人尽量避开了他们。依照老纽约的传统,在异国他乡强行让熟人知道自己到来是不“庄重”的。

阿切尔夫人和简妮在游览欧洲时恪守了这一原则,以一种坚不可摧的保守态度应对旅伴们友善的示好,以至于她们几乎创下了纪录:除了酒店和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她们没有跟任何“外国人”说过一句话。对于她们本国的同胞——除了那些早已认识或名声正派的人——她们则更明显地不屑一顾,因此除非遇到奇弗斯、达戈内特或者明戈特家的人,母女俩在国外的数月都从不例外地在私密对话中度过。但有时候即使最严密的防范也不奏效,在博尔扎诺的一个晚上,住在对门房间的两位英国女士之一(简妮早已对她们的名字、衣着和社会地位了如指掌)敲门询问阿切尔夫人是否有药膏,另一位女士——这位不速之客的姐姐卡弗莱夫人——忽然患上了支气管炎。幸好阿切尔夫人出行时向来带着全套家庭药箱,因此能够提供所需的药品。

卡弗莱夫人病情很重,由于她与妹妹哈尔小姐二人单独出行,因此对精心安抚她们并嘱咐勤快的女仆照料病人直至痊愈的阿切尔母女感激不尽。

阿切尔夫人母女离开博尔扎诺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否还会再次见到卡弗莱夫人和哈尔小姐。对阿切尔夫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强行让偶然帮助过的“外国人”知道自己到来更不“庄重”的事情了。但卡弗莱夫人和妹妹并不知道这种观点,即便知道也会觉得这完全不可理解。姐妹俩对在博尔扎诺善待她们的“好心的美国人”有一种永远的感恩之情。她们怀着令人动容的忠诚,抓住欧洲旅行中的每个机会与阿切尔夫人和简妮见面,并且异常热切地询问母女俩往返美国时何时会途经伦敦。她们变得密不可分,每当阿切尔夫人和简妮在布朗酒店走下马车时,总会有两位热情的朋友守候着她们。与母女俩一样,这两位朋友也会在玻璃箱中种植蕨类,编织流苏花边,阅读本生男爵夫人的回忆录,并且对伦敦几个主要布道坛的讲者有自己的见解。正如阿切尔夫人所说,认识了卡弗莱夫人和哈尔小姐“让伦敦不同以往了”。到纽兰德订婚时,两个家庭之间的联系已经相当紧密,向这两位英国女士派送婚礼请柬已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收到请柬后,姐妹俩回赠了一束玻璃压制的漂亮的高山花朵。当纽兰德与妻子即将出发到英国时,阿切尔夫人在码头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一定要带上梅去见卡弗莱夫人。”

纽兰德和妻子从未打算遵从这个嘱咐,但卡弗莱夫人以她一如既往的灵敏找到了他们,并寄来请柬邀请他们进餐。坐在茶和松饼对面的梅·阿切尔正是为这份请柬皱眉蹙额。

“你去见她们当然没问题,纽兰德,你认识她们。但我在一群从没见过的人中间会十分害羞的,而且我要穿什么呢?”

纽兰德往后靠在椅子上,对她微笑。她比以往看起来都要漂亮,也更像狄安娜了。英国湿润的空气似乎让她的脸色越发红润,也柔和了她略显生硬的少女容貌,不然,便纯粹是因为她内心的快乐如同冰下的灯光一样使她光彩耀目。

“穿什么,亲爱的?上周不是有一大箱衣服从巴黎送来吗?”

“是的,没错。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要穿哪一件,”她嘟起嘴,“我从来没有在伦敦外出吃饭,我不想看起来很可笑。”

他试着设身处地分析她的困境:“难道英国女士在晚上的穿着和其他人不一样吗?”

“纽兰德!你怎么能问这么可笑的问题?她们去剧院可是会穿旧的舞会礼服,还不戴帽子的。”

“那,她们也许会在家里穿新的舞会礼服吧,但不管怎样,卡弗莱夫人和哈尔小姐不会的。她们会像我母亲一样戴便帽——还有围巾,很柔软的围巾。”

“好,但是其他女士会穿什么呢?”

“她们穿的没有你好看,亲爱的。”他回答,纳闷她为什么忽然像简妮一样对衣服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兴趣。

她叹了一口气,将椅子推开:“你真好,纽兰德,但这对我没有什么帮助。”

他灵机一动:“为什么不穿你的婚礼服呢?那绝对错不了,对吗?”

“噢,亲爱的!如果礼服在这里就好了!但它被送到巴黎改成明年冬天的衣服了,沃思还没有把它送回来。”

“哦,这样——”阿切尔站起来说,“看——大雾开始散了。如果我们赶到国家美术馆去,也许还能看看画。”

经过三个月的新婚旅行后,纽兰德·阿切尔夫妇踏上了归家的路,梅在写给女朋友的信中淡淡地将其一言概之为“充满喜悦”。

他们并没有到意大利的湖区去:回想起来,阿切尔实在想象不出妻子在那种环境中会是什么样。她自己倾向于(在与巴黎的裁缝打了一个月的交道后)在七月爬山、八月游泳。他们按时完成了这个计划,在因特拉根和格林德沃度过了七月,然后在诺曼底岸边一个叫埃特勒塔的小地方度过了八月,推荐这个地方的人说它古雅而安静。在山中时,阿切尔曾一两次指着南边说:“那里就是意大利。”站在龙胆花丛中的梅欢快地微笑答道:“要是明年冬天能去多好啊,可惜你要留在纽约。”

但事实上,旅行对她的吸引力比他料想的还要小。她认为旅行(一旦她已经订好衣服)只不过让她有更多机会散步、骑马、游泳,和在草地网球这种有趣的新游戏中一试身手而已。当他们终于回到伦敦时(他们将在此逗留两周以让他定制衣服),她便不再掩饰对坐船回家的渴望。

在伦敦,除了剧院和商店外什么都不能吸引她。她认为这里的剧院不如巴黎的音乐咖啡厅有趣。在那里,她坐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七叶树下,有了一种新奇的经历,那就是从餐厅的露台上看着下面观众中的恋人们,让丈夫尽可能翻译他认为适合新娘听的歌曲。

阿切尔恢复了所有他继承得来的关于婚姻的想法。比起实践他在无拘无束的单身时期戏谑的那些理论,遵守传统并像他的所有朋友对待妻子那样对待梅要少许多麻烦。试图解救一位根本不知道自己不自由的妻子是没有用的。他在很久以前便发现,对自己以为拥有的自由,梅的唯一用途便是将其放在向丈夫表达爱慕的祭坛上。她的自尊永远不允许她卑躬屈膝地献上这份礼物,甚至可能有那么一天(正如曾经发生的那样),她会鼓起勇气将其全部收回,只要她认为这样做是为了他好。但她对婚姻的设想如此简单,并不关心,因此只有他自身一些出格的行为才会引起这种危机,而梅对阿切尔的感情之深决定了这是不可能的。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一直忠诚、英勇、毫无怨言,而这也促使他践行同样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