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疯狂的彩虹
第二天早上,我无意中等待的消息传来了。《新海峡时报星期刊》躺在塑料袋中,挂在我酒店房间的门把手上。内页上只有几行字,3月20日发自金边:
联合国驻柬埔寨的一架直升机坠地,机上二十三人全部受伤。机上人员包括联合国特派团邀请到柬埔寨的十五名欧洲记者、三名国际官员和五名俄罗斯飞行员。直升机在降落到吴哥古庙附近的暹粒市的过程中失去高度控制,翻转几次后从约五十英尺高的空中跌落到跑道上。目前没有人员死亡,但一些伤员脊柱受损,病情严重。联合国特派团命令所有苏联制造的其他MI-17型直升机在完成对事故的调查之前暂停飞行。
读到新闻的第一刻,我毫无感觉。然后我瞬间体会到一种狂喜。我感觉好像已经读过自己的死讯,却为自己还活着而欢喜。我有一种与人分享喜悦的冲动,想对第一个经过的路人说:“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但周围没有人。黎明初晓,酒店里空无一人。所有可以打电话的人(在曼谷的安吉拉、在欧洲的孩子们)此刻都在睡梦中。我的脑袋里涌出了一千个问题,各种零碎的想法不断升腾。我想到了香港的占卜师,猜想坐在那架直升机上的人是谁——可能是替代我的同事乔辛姆·霍兹根。我心想我多么幸运。我想去机场乘坐开往金边的第一班航班。现在预言已经实现了,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不是?这次事故不是进一步的警告吗?这一年还没有结束。
我着迷般不断重读那段文字,仿佛它们有什么魔力。然而,最终,那似乎也只是一条普通的新闻,寥寥几行,描述了一件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与我无关,与新西兰证券市场崩盘、孟加拉国刮台风、菲律宾的渡轮沉没之类的新闻无异。现在我关心的是我必须做的事情,如何与《明镜周刊》取得联系,如何帮助霍兹根。就是这样:当你有义务在身、必须办正事的时候,你会将情绪暂且放在一边。保持实际的必要性可以防止你被情绪压倒。这就是为什么人死后有那么多仪式。如果不必考虑葬礼,如何着装,使用什么样的音乐,那么失去亲人的悲伤将是无法忍受的。每个人都有分散注意力的方式。
那天是星期天,曼谷办公室休假。但是我电脑的通讯录里有一位德国医生的手机号码,他是金边联合国医院的负责人。伤者肯定送到了这里。
“《明镜周刊》的霍兹根?是的,他在这里……等一下,我去他的床边。”几秒钟后,乔辛姆接起电话。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大叫:“去你的占卜师!看到了吗?他是对的,该死的!”他的腿摔断了,脊髓受到压迫,但是可以痊愈。他告诉我,直升机的后旋翼突然停止运作,飞行员失去了控制。飞机撞击地面后,油箱渗漏,几个同事发现自己已被汽油浸透。幸运的是,现场没有出现火花。
我又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出去散步。穿过皮特街的庙宇,我有一种感谢神灵的冲动。我买了一把线香,插在好几个祭坛上,心想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
事实并非如此。直升机的事故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不能把它看成是预言的兑现,也不能把它看成是一次单纯的巧合。我不断提醒自己,在理性世界中,每个预言都是半真半假的,直升机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坠毁。但我很难放松心情,并接受这次事故只是简单的统计概率问题。
直到那一刻,占卜师的预言都像是一场游戏,而我不坐飞机的决心也是一场和自己的较量。现在,游戏结束了。这不再是一桩理论上可能实现的事。有些东西正在凝视着我,让我感到害怕。这一次没有人给我建议。对幻想或恐惧的主观预测完全无用,因为这个消息是客观事实:直升机已经坠毁。
这证明占卜师是对的吗?他“看到”了什么?“看到”?我内心最深处绝不希望如此。我喜欢把这种超自然现象看作一种可能性,而不是确定性。我想坚持自己的怀疑,不想成为信徒。我所有的生活都避开了信仰,当然不想说服自己接受这种信仰。通过接受占卜师的预言、决定不坐飞机,我想为我的生活添加一点诗意,而不是另一个绝望的理由。如果这次事件证明命运已经安排好一切,那么生活就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还要活着?
自年初以来,我特别关注飞机坠毁或紧急降落的报道。每次我都自问是否原本会乘坐此次航班。答案总是否定的。但是这一次?在柬埔寨!我很有可能乘坐。我本应该乘坐那架坠毁的直升机。毫无疑问。那它的坠毁是我的错吗?我突然感到一阵内疚。我的朋友——《世界报》的克劳德·波蒙蒂以及《明镜周刊》的摄影师艾拉·查普莱都受伤了,还有可怜的霍兹根,他顶替了我的职位。就我而言,我因一则预言而没有与他们一起飞行是不忠的行为。是的,但是如果我也在飞机上,现场是否会产生火花将所有人烧毁?我的思绪已无法控制,不停遐想。
到了槟城,我想起一位在此居住的老朋友。他来自一个中国家庭,在世界各地接受过教育,声名显赫,在亚洲几个国家的发展中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我们曾在美国一起学习,拿过同样的奖学金,并且多年来都保持联系。我打了个电话,巧的是,他正好在家休息,不久前刚去丛林探险,寻找一种罕见的棕榈树。
他派司机开一辆旧的蓝色奔驰来接我。穿过槟城,我可以发现有些人试图拯救和保护这座城市,而另一些人则啃咬着它宁静朴素的优雅,试图将其现代化。一部分殖民者在老住宅区建造的别墅恢复了昔日的辉煌,在郁郁葱葱的绿色花园中透出白色的墙垣。另外一些则发生了“转变”——当地人的说法就像是在描述宗教信仰的改变。一栋楼成了肯德基快餐店,另一栋则变成一家高级夜店。三分之一的房子正在被拆除,在一块大招牌上,艺术家画下了即将新建的公寓的样子。
朋友童年时的家十分老旧,但气势非凡。墙壁破败得需要重新粉刷,扶手椅上盖着床单,门廊下的纸灯笼已经撕裂,架子上积满灰尘,还有许多亲戚留下的物品;但这些无法掩盖住宅坚实、宏伟的气质。它建于20世纪20年代。朋友的父亲从英格兰购买了瓷砖,由于他是一名医生,他将医神埃斯科拉庇俄斯的象征(两条蛇缠绕在一个医护人员身边)雕刻在楼梯的精良木板以及主客厅的栏杆上。一个房间里收藏着数十张巴厘岛绘画,另一个房间里则安放着来自婆罗洲的木制雕像;一楼摆满了来自巽他海峡的船模和一堆堆美丽的干棕榈叶,每张都套上了透明信封。客厅里有一架大钢琴、两把大提琴和一架竖式钢琴,朋友用竖式钢琴弹奏巴赫的乐曲,因为“巴赫的时代使用的就是这种乐器”。花园里建有大型鸟舍,里面饲养了许多色彩斑斓的热带鸟类,他对鸟类可谓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