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马六甲的呢喃

等到夜幕降临,沿着墙壁静静地行走,爬上一座山,安静地坐在古老的石头上,你能听到马六甲的呢喃。它是一阵低语,像微风,但你还是听得到:那是历史的声音。马六甲就是这样:充满死亡气息,充满死者的耳语。他们用中文、葡萄牙语、荷兰语、马来语、英语、意大利语,还有一些再也无人使用的语言低吟。语言并不重要,因为再也没有人在意马六甲死者讲述的故事。

马来西亚西海岸的马六甲是一座充满历史故事的城市,浸泡在血液里,到处播撒着骨骸。这是一座非凡的城市,全世界一半的种族在这里相遇、战斗、相爱和繁衍;不同的宗教聚集,互相接受并融合;强国将它视作利益争夺的首要之地;今天,现代化发展无情地扼杀了所有的多样性、所有的冲突,在钢筋水泥的洪流中,创造了让大多数人都能感到舒适的平庸的一致性。

九年前,一位风水专家说,三宝山(意为“中国山”)是这个城市的肺,如果没有它,马六甲就会窒息。要不是这番论断,这个城市最具历史性和浪漫色彩的地方也将移交给投机建筑商和推土机。五个多世纪以来,马六甲的华人将死去的同胞安葬在这个平缓斜坡上。这里阳光充足,能望到海。墓地的大小和豪华程度各不相同,但都刷成了白色,一样圆润,就像母亲的子宫,完全暴露在“宇宙气息”中,为去往另一个世界的人带去生机,为留下的人带来好运。

我到达马六甲的那天是清明节,灵魂的节日,中国人蜂拥至山顶向祖先致敬。人们挤在坟冢周围,拔除杂草,放下一束束鲜花,点燃蜡烛和香火,整齐地摆放好米饭、橘子和一大堆金边钞票,以便死者自取享用。

马六甲是一位年轻的马来王子在一次狩猎旅行中停留而建立的。他以矗立在河口的巨大的马六甲树命名了这个地方。1409年,在伟大的航海家郑和的领导下,中国人首次登陆。当时的中国正处于鼎盛时代,能够建造可容纳七百人的船只,发明了火药(但只用它来制作烟花),并寻求与亚洲其他地区的外交和贸易关系。马六甲小港是一个理想的基地,但中国人不是想征服它,只想获得居住权,停泊船只并装卸货物。为了获得这些特权,他们给了当地统治者五百名适婚女孩,其中一位还是公主。

到十五世纪末,马六甲成了东方最大的商业中心。几大洲的产品都在那里交易,人们从世界各个角落来到这里。除了马来人和华人之外,还有波斯人、阿拉伯人、古吉拉特邦和羯陵伽国的印度人,以及非洲人和神秘的琉球人。琉球人还远航至日本。有人计算当时在马六甲使用的语言:共八十四种。

1511年,葡萄牙人抵达马六甲。与中国人不同,他们是征服者。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从果阿起航,率领十八艘军舰和八百人的舰队攻击这座城市,并放火杀戮。苏丹设法逃脱,但他的宫殿被夷为平地,国库被洗劫一空。三艘装载着阿尔布克尔克打算送往里斯本的战利品的船在从马六甲起航后不久就遭到突如其来的风暴袭击。这些战利品至今仍然安静地躺在海床上。传说里面还有苏丹藏在城市秘密隧道中的黄金,真假仍是一个谜。人们甚至不确定隧道是否真的存在,但几个世纪以来,马六甲的孩子们都得到了同样的警告:如果他们发现入口,千万不能进去,因为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葡萄牙人统治了马六甲一百三十年,那是这个城市的辉煌时期。它不仅是重要的贸易中心,也是基督徒征服东方灵魂的起点。欧洲来的传教士在马六甲的方济会神学院休憩停留,扫除长途旅行的疲惫,恢复体力,并为接下来的活动做好精神上的准备。此后,他们远征澳门和长崎,千方百计地进入封闭高压的中国和日本,立足传教。

其中最有名的上帝使者是西班牙耶稣会会士圣方济各·沙勿略,他于1545年抵达马六甲。他在这里展示了神迹(包括令一名已经去世三天的女婴复活)并通过预测葡萄牙人在数百英里之外的海战中取得胜利来宣扬自己的天赋。此外,他还在各种场合警告水手不要登上即将沉没的船。他于1552年在广东珠江河口的一个小岛上去世,可能是得了疟疾。他在亚洲好几个地方为基督教传教奠定了基础,包括印度尼西亚马鲁古群岛、菲律宾和日本。

沙勿略遗体的故事可以在东方神秘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在他去世的小岛上,没有船能将他的尸体带回基督教国家,所以人们将他的遗体和石灰放进一个简单的棺材并埋在地下。两个半月后,一艘葡萄牙船驶过。沙勿略被挖掘出来,令人惊讶的是,遗体完好无损。水手们称它为奇迹。遗体到达马六甲后,城市中的瘟疫突然停止。沙勿略被埋葬在山上俯瞰海港的圣保罗教堂。九个月之后,他又被挖掘出来并被带到果阿。遗体仍然完好无损,一位葡萄牙贵妇把一只小脚趾切下来作为信物。圣方济各·沙勿略的奇迹和尸体没有分解的故事很快就传到了梵蒂冈,人们请求将他封圣。教皇要求人们给出证据。1614年,他的坟墓又被打开,右臂被切断并送往罗马。

1622年,沙勿略被封为圣人,但对他遗体的切割并没有结束。几个世纪以来,除了一个大脚趾外,其他所有脚趾都消失了。1951年,他的左耳被切走。遗体剩下的部分现在留在果阿,每十年在邦戈索大教堂展出一个月。一根臂骨在罗马,另一根臂骨在澳门的路环教堂。

最近,这座教堂的神父是意大利人马里奥·阿昆斯塔贝斯。1949年前,他在中国传教,之后去了越南,我在西贡北部的孤儿院遇见了他。1975年,他被赶走。他留在了这块最后的基督教土地上,照顾麻风病人。每当做完弥撒、祝福信徒后,他都会举起双臂,面对教堂敞开的大门,说道:“回去吧,撒旦!”

几乎只有马六甲自己没有圣骨。几个世纪以来,这里也没有纪念他的雕像。1953年,主教从意大利订购了一尊雕像,将其放置在俯瞰港口的山顶上。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附近的木麻黄树枝在雷雨中断裂,正好砸断了雕像的右前臂——正是他的遗体被截取的部位。自此,这尊雕像一直保持残缺。

马六甲的黄金时代于1641年结束,葡萄牙人被荷兰人击败并驱逐。荷兰人又被英国人打败,1942年英国人被日本人暂时驱逐,1957年马六甲独立,加入后来的马来联邦,他们才永远地离开。他们都留下了古迹、坟墓、记忆和传说。

马六甲是个与众不同的城市。我每到一个地方、每遇到一个人,就会听说一些奇闻逸事。一位受过大学教育的妇女告诉我,马六甲人不让他们的孩子在日落后去海滩玩耍,因为他们会被侏儒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