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四章 月出皎兮(第4/5页)

好美,好安静的地方……

在那青色的波浪里隐隐约约有条开满野花的小路,我寻着野径往前走,旷野上的风抚过我的长发,吹起了我的衣角,当小路最终淹没在茅草丛中时,我已经站在了原野的正中间,天与地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我仰面躺在茅草上,随手摘过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鼻尖轻嗅它的香气,闭上眼睛,只听见微风在我耳边轻轻地唱着: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10

这是齐地的民歌吧,真好听……

我睁开眼睛想听得更仔细些,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铮铮杀伐之声。我连忙站起身来,只见原野两边的高地上俯冲下来不计其数的士兵,他们嘶喊着,拿着长戟、巨斧转眼就冲到了我面前。

我想要逃走,却发现脚根本抬不起来。整个人像是被钉死在战场的中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他们的尸体没入了茅草,压烂了花朵。他们的血飞溅到我脸上,带着温热的触感。

这到底是哪里?怎么会这样!一个士兵还没跑到我面前,就被后面的一个士兵刺死了,他的头颅随即被砍了下来,咕噜咕噜滚到了我脚边。我吓得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砍头的那人穿过我,捡起地上的头颅别在腰间,可没等他抬头,一辆飞驰而过的战车就割断了他的左腿。我喉中翻涌,忍不住呕吐起来。

天啊,谁来救救我!

“阿拾,你醒醒……醒醒!”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伍封正坐在我身旁,一脸焦急。我虽睁着眼睛却还未从之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草地上翻滚的人头、士兵被割断的残肢、依旧温热的鲜血,梦中的一切让我惧怕到了极致。“将军……”我猛扑过去抱住了身旁的人。

伍封摸着我的脑袋,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刚才血肉横飞的战场早已不见。

“可是做噩梦了?怕成这样。”伍封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无比认真地问道:“将军,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

伍封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笑道:“小儿痴傻,自然是杀过的。不然,我如何活到今日,如何守疆卫国?”

“那士兵们在战场上可要砍下敌军的头颅?”

“这个,自然是要的。如今的战争早已不是贵族之战,各国为了扩充军队,都招募了庶民甚至奴隶入伍。他们这些人,若想要摆脱奴籍或是减免税赋,就必须在战场上抢立战功。而战功就是靠砍杀敌人的头颅数量来衡量的。每杀一个人,就要砍一个头颅挂在身上。战场上一个人身上挂三四个人头是常有的。同军士兵之间,有时候还会为了争抢头颅大打出手。”

“那在将军的队伍里,可也是这样的规矩?”我皱眉,闷闷地问道。

“两军对阵之时,杀敌是首要任务。砍剁头颅容易延误战机,因而在我军中,记功凭的是敌人的左耳。”伍封说完又道,“你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艾陵之战死了十万齐兵,那吴军砍下来的人头怕是要叠成一座小山了。”战场上死了一万、两万还是十万,对于生活在安乐里的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数字,并无多大感觉。但方才梦中所见,却让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人命的卑贱。

“脸白成这样,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伍封担心道。

“不用,将军今日不是还要考我吗?”

“好,那你就同我讲讲,这些竹简上都写了些什么?”

我思忖片刻,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末了又问:“这密报中提到的子贡是否就是将军之前所说的端木赐?”

“子贡,正是端木赐的表字。”伍封松开一直微皱的眉头,用左手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这是他高兴时的一贯动作,“想不到你短短半日之内就找到了阅读密报的方法,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那小儿认为,越王为何会答应出兵助吴呢?”

“如果吴国败了,越国自然获益。而如果吴国胜了,那以吴王的性情必会转而攻晋,寻求霸主之名。到时候,吴国的精锐之师消耗在齐国,举国之兵又困于晋国,越王勾践只要发兵就能立马攻下空虚的吴国。而对端木赐来说,艾陵之战,不论齐吴两国谁胜谁负,对夹在中间的鲁国都是有益的。”

“那他成功游说四国,凭借的又是什么?”

“人心,他利用了人心。从齐国到吴国,从吴国到越国,再到晋国,环环相扣,一处错,便处处错。而他之所以成功,靠的是他洞察人心的本事。他利用了齐相陈恒的野心、吴王夫差的自满、越王勾践的隐忍、晋卿赵鞅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我一口气说完,伍封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对不对,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只希望他能赶紧开口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静坐了半晌,伍封终于开口:“小儿,可惜你是个女子……”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我答对了?我刚想开口询问,他旋即又说:“好了,你先下去吧!”

“唯!”我没有办法,只能行礼退下。到了门口我才想起四儿的事,于是又走了回去,小心道:“将军,你能让四儿搬去与我同住吗?”

他淡淡一笑,道:“你高兴就好,都随你。”

“太好了,谢将军!”我顾不上礼仪,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出门时,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叹息,不过我急着要把好消息告诉四儿,并没有放在心上。

没过两日,伍封派人把我和四儿的东西都搬到了府内东侧的一座小院。这院子中间是一块绿萋萋的草地,正屋右侧种了一棵红枫,树下是一口幽幽的水井。屋子共有三间,我和四儿同住一间,其余两间就空出来做了我的酿酒坊。

是夜,皓月当空,晶莹的繁星挂在灰蒙蒙的天幕上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我和四儿躺在院子中间的草地上,听着夏虫的低鸣,看着天上的月亮和随风飘过的云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阿拾,听爷爷说,柏妇又给公士希生了个儿子,你明日有空吗?要不和我一起去瞧瞧?”

“好呀,明日将军吃过早食就会进宫面见国君,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举高,遮住天上圆圆的月亮,然后再慢慢地分开五指,看着月光从我指间流泻而下,“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第一次见到柏妇时才四岁。那时候她刚守了寡,还没嫁给公士希,你也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