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十九章 巫童归秦(第3/5页)

我接了衣服朝黑子使了个眼色,他挥了挥手,做口型道:“没事——”

这是一件绢制的蓝色巫袍,颜色淡雅细腻,应是用六月新生的蓼蓝染成的,仅这染色一步就须少女朝出暮归采蓝至少七日;而身后被黑子说成鸟的分明就是一只用丝线绣成的红鸾,图案与明夷背上的那只极为相似。

我小心翼翼地换上这件巫袍,走了两步,发现除了袖口稍稍大了点之外,竟似为我量身而做。

“她穿可比你穿还好看啊!”黑子对明夷嚷了一声,转头端着下巴冲我笑道,“若你是个男子,恐怕兑卦的女乐们都要喜疯了。”

明夷并不看我。我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金色虎魄24,笑嘻嘻地捧到他面前:“阿拾早前鲁莽,无意中冒犯了巫士,恳请巫士恕罪。”

明夷垂眸看了我手中的虎魄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虎魄乃山川千年精气所化,金色透明,灿若宝石,偶有珍稀者,含花草虫蚁之魄,便会成为巫士们不可多得的灵器。我在采药时偶然得到的这块虎魄确是此中绝上之品,抚之圆润如脂,闻之松香萦鼻,最珍奇处是其间含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蝶。

世间万物皆有弱处,山有之,水有之,国有之,人亦有之。冷情如明夷却独喜虎魄,听黑子说,他床头的奁盒中已经藏了不少珍品,但蝶魄却是久寻不得。

明夷不动声色地取了虎魄,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而后沉声道:“我这儿有各色药水,涂了可暂盖你的肤色。你如果不想让相识之人认出你,最好先试一试。”

哎呀,这绝对是明夷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我听完笑呵呵地直起身,心道:这礼总算是送到他心坎上了,我这头发算是保住了。

香烟袅袅,和风徐徐,我立在窗前任黑子在我脸上乱涂乱画。

“画好了吗?”我问。

“画好了!明夷,你来看看,还能瞧出她原来的样子吗?”黑子放下笔,冲明夷喊了一声。

明夷走到近前看了我一眼,突然轻笑出声,而站在我对面的黑子这会儿更是笑到眼角泪花飞溅:“哈哈哈,这回……你亲娘都认不出你来了!”

见他笑成这样,我连忙跑到铜镜前探头一看,天啊,这是什么啊!

我的额头上被黑子画了一连串青色的怪字,眼下又被涂得黄黄紫紫,最可怕的还是嘴角两道猩红一直延伸到了耳际,俨然一张食人的血盆大口。

“黑子!”我大吼一声,气得牙痒痒。

明夷起初只是微微笑着,后来竟也不顾仪态跟着黑子捧腹大笑起来,见他们两个笑得开心,我捧着铜镜也嗤嗤地傻笑起来。

这一日之后,我又在离卦的院子里住了三日,跟随明夷学习祝歌和婚礼祭祀上的祝词。

三日后,由明夷带领的队伍从天枢出发,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往秦国的道路。近乡情怯的我坐在马车里没有丝毫的喜悦,萦绕在心头的是最现实也最让人痛苦的问题——到了雍城,见了伍封,我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死亡”?公子利如果知道我还活着,会不会原谅我的“逃婚”?如果伍封还是执意要把我送给公子利为妾,我又该何去何从?

这一次,随巫士明夷和巫童“既济”一同出发赴秦的还有女乐二十人、剑士十人。巫童“既济”自然就是我。临行前,明夷用蓍草卜卦,为自己此行卜了一个大吉大利的兑卦;为我卜了一卦“既济”,解道:“妇丧其茀,勿逐,七日得。”

这话的表意是说我丢失了首饰,但不用找,七天后它会自己回来,但深意是什么,我怎么也猜不透。对于我的疑问,明夷只是笑笑,不做回应。我猜不透,就只能在上船前使劲地用手压着自己的冠帽,免得它被风吹跑,应了卦象。

明夷一贯不喜与人相处,因此他的船上除了掌船的船夫之外,就只有我和黑子。

明媚的午后,春光融融,和风徐徐,水面浩荡,波光粼粼。欸乃桨声中,明夷坐在船内读卷,黑子帮船夫行船,我坐在船沿上脱了鞋袜半眯着眼睛,看着清澈的河水夹着耀眼的金光悠悠地滑过我的脚踝向东流去。

我离开雍城已有四个多月,和来时的萧索不同,如今的渭水两岸已是草茂花盛。平坦的水面上,一丛丛碧绿的水草拥着淡紫色的花影随波荡漾,更是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你倒挺会一个人找乐子的。”黑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坐到我身边。

“天气挺凉快的,你怎么弄得一头汗?”

“今天有风,逆水行舟,哪里那么容易?不过再过一个河湾,就要改行陆路了。”

“前面是到哪里了?”我与黑子正说着话,突然从岸上飞来一个黑影,直奔我脑门而来!我侧首避过,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绿油油的匏瓜在船板上滚得正欢。

这是……用匏瓜做兵器的刺客?

我看傻了眼,黑子倒是激动,拉着我的袖口大喊:“快看啊!好多姑娘啊!”

金色的阳光下,渭水岸边俏生生地立着七八个妙龄少女,她们有的在浣衣,有的在打水。刚才扔匏瓜给我的是一个拎着果篮的素衣少女,她见我转过头来,便推搡着和其他人笑成一团。

船在转弯时离岸边近了,她们就用手撩了水来洒我。素衣女子从篮子里拿了个红果扔了过来,我伸手接过,微笑着点头致谢。

少女羞红了脸,幽幽唱道:“渭水涣涣,泛彼柏舟,愿言思子,如匪浣衣。”

这一唱,把我闹了个大红脸,果子拿在手上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只能傻傻地咧着嘴笑。

“她在唱什么啊?”黑子拿肩膀顶了我一下。我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待会儿再告诉你。”

船又向前行了一段,阳光下的少女渐渐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望着手里的果子,笑得无比灿烂。

“看把你高兴的。那姑娘唱的到底是什么啊?”

“她呀……她说:‘乘舟的男子啊,我爱慕着你,心中的思恋就如家里未洗的衣服,忘也忘不掉。’”

“你这小儿真奇怪,被女子示爱了还那么高兴。”

“我不仅觉得欢喜,还羡慕她们——敢爱敢言,活得自由自在。对了,早知道该把明夷叫出来在船头坐着,那样,等我们到了秦国,说不定能多出一船的蔬果来。”我说完自己乐开了。

“嘘——小心别被他听见。”黑子说完大概也想到了明夷坐在船头被匏瓜砸的场景,捂着嘴笑得比我还高兴。

“既济,进来!”船舱里传出明夷的声音。

“叫你呢!”黑子推了我一把,我才反应过来我现在是童子既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