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三十九章 乱世漂萍
那我的存在呢?当年,如果没有盗跖夜闯密室救出我阿娘,我也许早就成了智跞案上的一碗肉汤;当年,如果没有伍封大火中相救,我也早已经和阿娘的尸体一起烧成了灰烬。
祭天前的第三日,我按例睡在太史府。夜半,睡得正沉,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好似有人在喊:“人在这里——家主,家主……”分不清这声音来自梦里还是现实,我迷迷糊糊地叫骂了一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
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响,那些声音像一个个小拳头不断地敲在我脑袋上,就在我头痛欲裂之时,一声重响,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呃——”我呻吟着睁开了眼睛,对面的白色纱窗上,不断跳动的红色火焰瞬间将我惊醒。
失火了?
失火了!
“快!快醒醒!着火了!”我猛地坐起身,用力摇了摇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小童。小童咂巴了一下嘴巴,翻倒在地呼呼大睡。
我来不及披衣,赤着脚跑到门边。一开门,眼前的景象就把我惊呆了。
深更半夜,院子里站了二十多个高举火把的卫兵,他们披甲戴胄围成一圈,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映得满院通红。
“你们是哪个府上的卫兵?为何夜闯太史府!”我站在台阶上冲人群高喝了一声。
二十几个卫兵齐齐转脸看向我,原本背对着我的七八个卫兵随即往旁边一退,白衣白发的史墨竟从卫兵身后走了出来。
“小徒莫惊。”史墨穿着亵衣,披散着头发,白色的巫袍只是虚虚地搭在肩上。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我快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呜——嗯——”史墨身后的草地上突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叫声,闷闷的,却很用力,像是有人被扼住了喉咙或是堵住了嘴巴。
我心生疑惑,偏过脑袋往史墨身后探去——锦履,胡裤,再往上便是绑得严严实实的两条大腿。小偷?刺客?我正打算上前看个仔细,身前猛地闪出一个人,恰好挡住了我的去路。
“烛大夫?”挡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玄冠、着儒服、面色肃穆凝重的老人,此人正是烛椟的爷爷,掌管晋国礼仪事务的行人烛过。
这些日子,我帮着史墨一起准备祭天之礼时曾和他见过几面。老爷子不苟言笑,极重礼数,谈起礼法头头是道,办起事来一板一眼。和烛椟狂放不羁的性子相比,这爷孙俩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截然不同。
“小巫见过烛大夫。”我深知烛过最看重礼仪,因此,尽管此刻散发赤脚,只着里衣,也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一礼。
烛过同我回了一礼,转身对史墨行了一礼道:“不肖孙夜闯太史府,惊扰了太史,乃鄙人平日教导无方之过,他日鄙人定登门赔罪。”
“烛大夫无须介怀,令孙今夜之请也在人伦天道之中,只是祭天之礼在即,吾实不能……”史墨说到这里,眉头一蹙,满脸难色。
“妇人之血带秽,太史三日后要为国君祭天酬神,此时绝不可沾染邪秽之气。这是祭礼的规矩,鄙人既是行人,就绝不能坏了礼数。”烛老爷子说得慷慨激昂,转头又对卫兵喝道:“还不快把人给我带走?!”
烛过一提不肖孙,我立马就想到了烛椟。趁史墨他们说着话,我往草地上瞧了一眼,果不其然,被人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正是多日未见的烛椟。
我当下来不及细想,一把就冲上去扯掉了烛椟嘴里的破布:“烛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子黯,子黯,救救宓曹,快跟我回府救宓曹!”五花大绑的烛椟挣扎着被卫兵从地上抬了起来。他拼了命地又踢又扭,几个卫兵一时没抓牢,砰的一声把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烛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转头对烛老爷子喊了一声,蹲下身把烛椟扶了起来:“你让我做什么?宓曹她怎么了?”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给我抬走?!”烛大夫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对卫兵怒吼了一声,转身抬手就狠狠地甩了烛椟一个耳光:“你这不肖的东西,还敢提那女人的名字!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不断嘶叫的烛椟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我想要拉住他的手,烛大夫身子一侧拦在了我面前:“烛氏的家丑,让巫士见笑了。请巫士止步,莫送。”
“烛大夫,可是你家孙媳出了什么事?”烛椟半夜三更闯进太史府闹了这么大一出,现在又被烛府的人杀猪似的扛走,不用想,定是宓曹出了大事。
“老夫的孙媳是邮氏的嫡女,巫士莫要听他人胡言乱语。”烛大夫面色一僵,冷言冷语道。
“烛大夫,还是让小巫过府看一眼吧。我与烛大哥是至交,对他二人的事也有所耳闻,不管这事合不合礼法,宓曹如今毕竟怀着你们烛氏的血脉。”
“巫士身负祭天之责,不可沾染半分污秽。为保祭礼,老夫宁可不要这点儿血脉。”烛大夫腰背一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我转头想请史墨帮忙劝解,不料,史墨亦是一副冷硬的面庞。
烛椟的嘶吼声越来越远,烛老爷子颔首行了一礼便带着剩下的卫兵离开了。
“师父,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要是你今夜去了,三日后的祭祀出了什么差错,太史府、烛府都要跟着你受难。”史墨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巫袍,语重心长道,“你呀,你最大的弱点便是肚子里这副热滚滚的心肠。有朝一日,若是它能冷下来,为师才能真正放心把这太史府交给你,把这晋国的安危交给你。”
“师父,此间利害我自是明白,但宓曹腹中的孩子……”
“那孩子若死了,也是他应有的命数。不要多说了,快回去睡吧。三日后的祭礼不容有失。”史墨神色一凛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晋国太史,看着他冷漠的眼睛,我自觉地闭上了嘴巴,转身回了房间。
死了,便是那婴孩的命数。
那我的存在呢?当年,如果没有盗跖夜闯密室救出我阿娘,我也许早就成了智跞案上的一碗肉汤;当年,如果没有伍封大火中相救,我也早已经和阿娘的尸体一起烧成了灰烬。这世间的命数,如果不争上一争,又有谁能妄自断言呢?
史墨派来侍奉我的小童是府里出了名的机灵鬼,今晚,他做护卫的兄长又恰好在史墨身边当值,于是众人走后不久,我便打发小童去替我打听烛椟夜闯太史府的事。
据护卫们所说,烛府的嫡孙深夜入府求见太史是为了救他府上一名怀孕的侍妾,那侍妾因为冲撞了嫡妻被烛大夫罚了跪,没想到一跪便跪出了毛病。孙子急着求太史救人,后脚赶到的烛老爷子却不让太史救人,闹来闹去,烛椟才转而闯进了我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