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来路
走出车站一看,远方的天空蓝得有点不真实。环岛的圆形花坛那边甚至飘着积雨云,突兀得像是谁贴在天上的。
倾泻在沥青马路上的阳光,好似一根根金黄色的针。我撑起阳伞,迈开步子。
车站前狭窄的购物街已经和十六年前大不一样了。街道右手边的西点铺如今已变成了手机店。唉,再也吃不到那家店的桃挞了啊……
在购物街的前方,有一家小巧整洁的超市。这家店也是新开的。这明明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可我竟想不起那边原来是什么了。我决定去超市买点桃子。
我把装着桃子的购物袋挂在手肘上。这边的路不同于大城市的,车很少,路却很宽。放眼望去,两边的行道树矮矮的。沿路的紫薇开着粉色的花。现在是下午,时间还早,人影却没几个。知了在行道树间吟唱。其中一棵树下,有个小女孩抬头望着树梢,跟当年的我一样。我小时候也特别纳闷,紫薇的树干那么光滑,知了怎么能待得住呢?
这是一座小镇。穿过站前购物街后,商店就逐渐变成了民宅。脚下的路也成了上坡路。在快到无人神社的地方左转,是一条坡道。曾几何时,我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出门的时候像小狗似的冲下去。要回家了,就迈着老狗般的蹒跚步伐爬上去。我出生长大的家,就在这条坡道的尽头。
坡道是不太陡的羊肠小路。走在阔别已久的路上,感觉格外漫长。快走到第三个拐角的时候,我快速转了一圈阳伞,然后重新握住形似问号的伞柄,因为我的手心出汗了。
尖头铁栅栏上像以前一样缠着铁线莲,却看不到花,藤也枯萎了。院门两侧放着水缸似的钵,种在里面的橄榄还是十六年前的吗?看上去一点儿都没长高。白色的墙,红褐色的屋顶,勉强算是“南欧风格”。然而马路对面种着一片大葱,背后则是竹林,可见设计者完全没考虑到房子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在我心中,这一直是一栋让我备感尴尬的房子。
白墙的颜色比当年暗淡了不少,不过今天的天空格外蓝,与红褐色的瓦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空中的积雨云像大片蓝色颜料中的留白,又像在屋顶上方张开的双臂,似乎正要拥抱什么人。我用挥剑般的动作收起阳伞,推开院门。
玄关的门铃好像坏了,怎么按也不响。绕到院子后面看看吧。
在城市里,这么大的院子都够盖一栋房子了。只见院里杂草丛生,我本以为这个季节过来能看到夹竹桃、紫茉莉和山百合之类的。摆在露台上的陶盆里,狗尾巴草随风摇摆。好一派荒芜的景象。要不是弟弟几天前打来的那通电话,我说不定会误以为屋里已经没人住了。
“你去看看妈妈吧。”
弟弟小充都三十八了,却还管母亲叫“妈妈”。我叮嘱小充不要在妻子面前这样,“你也老大不小了,用这个称呼不太好吧,可千万别当着佳织的面这么叫。”我故意挑刺,试图转移话题,小充却还是一副强硬的口吻。
“妈妈也很想你啊。”
在两次叹息那么长的沉默之后,我挤出一句话来:
“她想我?她真说过这话吗?”
“不用说出来,一看就知道了。”
“肯定是你多心了。”
“可是你再不去——”
“再不去能怎么样?”
“再不去,你一定会后悔的。”
院子北边,也就是露台的后面,有一个像半岛一样从主屋凸出来的房间。墙上刷的是白油漆,但油漆并没有直接刷在墙面上,而是刷在贴墙的木板上。油漆几乎掉光了,像紫薇的树皮一般斑驳。这个房间,就是母亲的画室。
她……应该就在这里吧。正像十六年前一样,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门开了一拳宽的缝。这是她的一贯作风。父亲劝过她,说这样太危险了,还是把门关上吧。她总是会反驳,“颜料会晾不干的。”“你不记得松节油的气味有多难闻。”父母毕业于同一所美术大学,却是学姐与学弟的关系。听说父亲当年是雕塑系的,但一毕业就进了公司,当了工薪族,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凿子和锤子。也许是这个缘故,他没法对母亲强硬起来。
我抬手敲门。没有人答应。
我试着把门推开一半,只盼着里面没人。小充跟她说过我今天要来,但我毕竟不是直接找的她,而且也没听到她的回复。就算她算好时间躲出去,我也一点都不会吃惊。说不定我心底就在如此期盼。
然而,她总会轻而易举地斩断我的希望。以前是,这次也是。
朝北的大窗户前摆着画架。一个与画布对峙,仿佛在凝视一面镜子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头发上裹着紫色的头巾,就像沙漠里的游牧民族。被颜料弄脏的白外套应该是日式围裙吧。那是她绝不会在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只有在作画的时候,她才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套上围裙。围裙下面肯定是连衣裙。
我又敲了敲半开的门。
咚,咚。
我的心也在怦怦跳动。
咚,咚,咚。
母亲还是不回头。她今年七十三岁,还没到耳背的年纪,绝对是故意装作没听见。
其实只要开口叫一声,问题就解决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叫才好。早在好几年前……或许在十六年前,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了。
“呃……喂。”
她终于回头了。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与我记忆中的相距甚远,竟让我产生了误入别人家的错觉。
从紫色头巾边耷拉下来的长长的乱发是花白的。她的脸本来就偏长,但当年好歹还有点肉,现在却瘦得皮包骨头,面色因为涂了厚厚一层粉底显得分外苍白。她原来在家里明明不常化妆的啊。可眼前的她连嘴唇都涂得鲜红,像假花似的。
那双大而冷淡的眼睛,还有透着傲气的尖鼻子都没变。要是把我母亲比作动物,“鸟”是最贴切的比喻。但我说的不是小鸟,而是大块头的鸟,比如大雕和老鹰之类的猛禽。
我绞尽脑汁,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只能先稍微掩饰一下。
母亲眨了眨眼,紧抿着嘴唇,对着突然现身的我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小充没说我要来吗?还是因为我的外貌变化太大,把她吓到了?十六年过去了,我肯定比当年老了不少,可一头黑色的直发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我自己都觉得再不换发型也太不像样了。齐膝的连衣裙应该也是她见惯的才对。我是不会穿牛仔裤或者短裤出门的,因为我穿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