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酒肆

离开朝天宫,杨继宗才对袁彬和方天保说:“听那打更的乞丐言说,那晚被抓的八成就是仝清,但有几点疑问,却还难以弄清。”

袁彬道:“可说得是。若是那西城兵马司抓了仝清,乃是此案的重要疑犯。他们明知我们锦衣卫已经接手此案,为什么不与我们通报,却要暗中拘押?”

杨继宗道:“这正是最大疑点。此外,二位可曾注意,与此案关系极为密切之人,就是那个车子,现在倒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并无一人提到这孩子的下落。”

方天保是在一路上听杨继宗介绍案情,对于事件的过程反而清晰明白,此时说道:“我也一直在想,以情理推断,车子不应在被杀之列,又至今未见有抛尸痕迹。他若存活,一个小孩子独自逃出,这边街面上不会没人见到。除非已经被什么人暗中藏匿了。”

杨继宗道:“君定兄所言极是。还有更可疑的,就是时间上难以吻合。”

袁彬和方天保都没有想到过时间上的事,此时都望着杨继宗,让他快说。

“那晚杀人的确切时间,我断定当在二更二点前后。一是因为现场发现了已经在地上洇灭的更香,还有七八寸长。我专门问询过,这些冷铺里夜间值更,都是以更香计时,香长一尺,正好要烧一个更次。一更五点,那更香烧了五分之一,说明事发时正在某一更一点过完、二点初起时刻。当地铺头供述则说初九那晚,街巷里都听过报起更和二更,三更之后便无人报点。这正好证明那两个北冷铺的打更人是在二更过后,三更之前被杀的。北冷铺巡夜的路线,平常走一圈大概要用将近两点的时间,但那晚天寒,巡夜走路比平时要快许多,一点多点就可以巡过一圈。可以推测,那两个巡夜的乞丐回到冷铺的时间大概在二更二点过不多久,冷铺里的屠杀却已经完成,两人才在门口被杀。”

两人听他说得并无漏洞,都点头称是。杨继宗又说:

“今日仝府那位刘管家说,仝清出门的时候正好二更打响,若他不是故意欺瞒,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哪能就从东城的石大人胡同到了西城的和义门内?再者说,即便那刘管家所言不实,仝清带人是初更离门,二更杀人,为何犯事后并不立即潜逃,却要等到近三更天了才让那些兵马司的差役擒拿?何况被擒的又只有仝清一人,既不见车子,也未见到他出门时带来的兵丁。若以杀人时的状况而论,仝清一伙如真是凶手,那三四个兵马司的差役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甚至连上前拿人的胆子也未必有。”

袁彬也道:“兵马司虽说本有巡夜职责,但多年以来他们把打更巡夜的事都交给了冷铺的花子,哪里还在半夜出动过。这次却三更前后专程跑到和义门内,也是极不寻常。”

杨继宗道:“从这许多疑点来看,仝清一伙杀人基本不能成立,行凶的当是另一伙强人,至于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残忍之事,小弟思来想去,似只有一种可能。”

袁彬与方天保几乎同时道:“难道是为栽赃陷害?”

杨继宗“哈哈”笑道:“小弟虽然不才,看来倒与二位兄长英雄所见略同了。”

方天保却脸色越发阴沉,“为了栽赃陷害一个为老不尊的仝清,竟要伤害十七条性命,那设计之人与他要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啊!”

杨继宗也忙肃容道:“若只是为了私人的血海深仇,他们能杀十几个乞丐,难道不能直接结果了那仝清的性命?这次在冷铺杀人,陷害仝清,只怕还有更深的意图。”

袁彬、方天保一时想不出会有什么更深的意图,都望着杨继宗。

杨继宗道:“小弟此时才隐约有些想法,却还未能成形。看来西城兵马司也有人参与了这一阴谋,要想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现在只能先到兵马司去碰碰运气了。”

袁彬道:“既然是阴谋,一来兵马司的主官未必知情,二来即便知情大概也会有意瞒哄,咱们以公对公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

方天保才说:“在下倒是认得西城兵马司的几个人,不妨先私下打问一下。”又寻思了一下道,“有一人与我颇为熟识,姓王,是吏目辖下的一个牢头,平时管着一座牢狱,几个狱卒。此人在西兵马司混迹甚久,人头熟悉,消息灵通,又最爱戴高帽子。我们不如先去找他看看,说不定就能得知些内幕。”

杨继宗和袁彬都觉可行,几人就骑马过了白塔寺,在马市桥边向南一拐,不远就到了西城兵马司。

明代京城中设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指挥司,不过是个正六品的衙门,分片执掌着京师的治安和一部分公共事业,负责维持治安、缉捕盗贼、巡防查夜、防火救灾,以及疏理街道沟渠、救济残疾老幼等各项事宜。但因衙门又小,人手又少,又与大兴、宛平两县的职责不甚分明,各兵马指挥司这些年来实事做得很少,甚至连冷铺巡夜这些职责分内的事都推给了要饭的乞丐。

若说有什么长年不断的差事,那就要属各兵马司中的牢狱。平时有些在街巷中作奸犯科被当地拿获的,或是偶尔碰到兵马司手上的不法之徒,在结案前大都关在兵马司狱里。因关押着人犯可以对其家属不时需索,牢房其实是个小聚宝盆,兵马司的长官们对此都十分重视。只是限于制度,兵马司正式捕人囚禁需要五城巡城御史发单批准,初审后又需转送法司定罪发落,兵马司自己的处置权极小,油水自然也小。因此在其牢狱中,倒有一多半是未经报批抓来的“私犯”,这些人一般犯事不大,在榨出油水后通常就会被放出去,从来不会知会大兴、宛平两个京县,以及顺天府和刑部衙门,当然更不会告诉锦衣卫。

正因为有这一层原因,去找西城兵马司的牢头来打探仝清是否被抓获的消息,可算正得其路。

西城兵马指挥司衙门坐北朝南,大门也还轩敞,其牢房则在衙门西边,门朝东开。几人不便直接到牢狱里寻人,见对面不远处有一座酒肆,时候已经不早,就让手下人等先到附近一个饭铺里打尖,杨继宗和袁彬则进了酒肆,只方天保独自一人去请那位王牢头过来喝酒。

那酒肆三间门面,门口挂着两个红绸宫灯,门楣上斜插一面青布酒旗,上写“家酿仙醪”四个大字,门上挂着棉布暖帘。掀帘进去,见里面正对着大门是一个柜台,柜台上下放置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酒坛,坛子上贴着红纸,各写“烧刀”“黄米”“状元红”“莲花白”等字样,以及大小不等的酒提子。东西两边有四五张小桌,则是为在酒肆里吃喝的客人准备,因已是午时,两张桌子上已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