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义工(第2/9页)

这些歌手未必都是有天分的,也未必都是技术全面的,但音乐有门槛吗?有及格线吗?既然喜欢,他们为什么无权利去追求?

喜不喜欢,有没有权利去喜欢,和出身无关,和天分也无关。

每个人都有一首惊世骇俗的歌在等着他,只不过找到这首歌,需要米饭和时间。

我也穷过的,也曾一度是个流浪画师、流浪歌手、电视台里打杂跑腿的小剧务。我也曾因为不想放下尊严而被人扇过耳光,踹过琴盒,打断过肋骨,盒饭扣了一脸。

我比谁都知道缺乏机会、缺乏资源会让一个人多么无奈地搁置自己的理想,所以,收留每一个长期歌手时,小屋都要求他们答应两个条件:

1.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不要怕嘲笑,不要轻易放弃创作,能做到就留下,没信心就拜拜。

2.出世与入世的平衡方为王道,永远不要远离生活。

不要因为自己搞艺术就盲目鄙视金钱,再高大上的精神追求也需要物质基础的支撑,靠本事吃饭不丢人,留下就认真工作,一边等理想慢慢清晰,一边好好挣钱。

能做到就留下,没信心就拜拜。

小屋并未承载什么伟大的情怀,也没想培养什么民谣大师,只是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是的那个样子而已。

人来人往,留下或拜拜,聚合离散,如是许多年……

当真是命运善嫉,有一天忽然发现小屋离倒闭不远了。

没错,倒闭。

并非经营不善,我也并非受之坦然。

(二)

他是进入倒闭倒计时前,小屋收留的最后一个义工歌手。

2016年年初,大冰的小屋,夜半时分。

街头方静,人群未散,棺材板上的风花雪月还未卖完。

他盘腿坐在卡垫上,十指修长,吉他横抱,叮叮咚咚地拨弹。隔着水汽模糊的小玻璃窗往里瞧,一片昏黄一抹白,油画中才有的那种古典白衣少年。

从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大男孩。

不笑不说话,一笑闪闪发光一排牙,高露洁广告一样。

半旧的衬衫,衣领雪白袖口也雪白。利落的圆寸,冷不丁地侧面看,我×,匆匆那年彭于晏。

男孩叫果子。什么果?开心果,他自己说的。

老木门吱吱嘎嘎推开,新来的客人们在门口拥成一坨,一个个腼腆地探着头,打量着满坑满谷的人:哎呀满了呀,没有座位了……

果子抱着吉他,笑嘻嘻地招呼:坐嘛,挤一哈(下)嘛,挤一挤又不得(四川方言,不会)怀孕。

这么清秀的男孩,说的却是花椒普通话,煞是好玩。

川人惯摆龙门阵,言语间自有独到的幽默,他自己微笑而已,周遭的人反倒笑成马。

还没完,他一本正经地拨弄起吉他,用川普唱道: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大冰的小屋来,收留流浪的小孩,啤酒一瓶40块,与我一起开怀……

新客人们嘻嘻哈哈挤进来,打着拍子跟着和:……寂寞午夜说拜拜。

歌声是个好东西,破矜持消腼腆,拉近距离不要脸。

可惜好好的一首小虎队的歌,七嘴八舌忽快忽慢唱出了12种调门来,中国的基础音乐教育普及工作真失败。

我叹了一口气:会唱这歌的不是七〇后就是八〇后,你看看这一张张老脸,还自称小孩?“孩”字后面还不加儿化音……心理建设咋都这么成功的说。

正摇头呢,一旁有个姑娘忽然开口,幽怨感慨:黑灯瞎火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屋,可惜,今天冰叔却不在了……我去,分分钟打哭你个九〇后老女人信不信!

我是烧了还是埋了,坐化圆寂了还是英勇就义了?谁说我不在?我和你们一起挤进来的好不好?这不刚潜伏到你背后一米处的角落里吗?只不过领子竖得高,帽檐儿压得低,灯光暗,没一个人发现。

果子也没发现。

但果子却冷不丁地说:在哦,谁说冰叔不在?

一堆逗B客人一下子全都精神起来了,真的在呀!在哪儿?在二楼吗?是在写书吗?快把梯子撤了别让他溜了,快找个盆儿来把他扣住,别让他跑了……

他们喊:快说快说,在哪儿在哪儿?

果子缓缓伸出一根手指,众人齐刷刷顺着那根手指看。

他指着照片墙说:大冰挂在墙上。

一堆客人乐得前仰后合,纷纷抻长脖颈子去瞻仰“遗容”。

他又热心地补刀:边边上,雪地裸照那一张,光着沟子露着点,还捂着小丁丁……

众人啧啧地咂嘴,对我的身材评头论足,还伸手去抠一抠摸一摸,摸得我浑身一个哆嗦又一个哆嗦,鸡皮疙瘩此起彼伏,销魂得难以言说。

我想给果子来一个过肩摔,大头朝下那种。

本是美好的青春纪念,生生给我说成了电车痴汉,好好一间大冰的小屋,活活给我搞成了大冰的小污……

没等银牙咬碎,果子又开始继续唱歌。他龇着一口闪闪发光的白牙,琴弦扫得飞快:

……

谁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强,谁也不能把我丢在远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难闯,至少我有一丝星光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迷失夜空独自飞翔

那就用尽最后的力量,找个方向作死地去闯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方向

moneys,moneys,是你给我一记耳光

moneys,moneys,是你让我扑扇翅膀

谁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强,谁也不能把我丢在远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难闯,至少我有一丝星光

头顶的乌云装满雨雪冰霜,雷电擦过我的翅膀

没有什么可以逼我返航,妈妈还在等我带回干粮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方向

moneys,moneys,是你给我一记耳光

moneys,moneys,是你让我扑扇翅膀

我的前方……

真能瞎编,money还有复数?

蛮有趣的一首歌,为了钱而奋斗?

尾音的那一句,他猛扫一下琴弦,手自然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啪地攥住桌上一罐风花雪月,拉环噗的一声掀开,泡沫四溢,高高举起。

他一脸灿烂地喊:唱得真好听,来,兄弟伙,一起走一个。

还有自己夸自己唱得好听的?城会玩,九〇后的世界我读不懂……

客人们却不见怪,一屋子人都把酒擎了起来,有的喊:唱得好!有的喊:再来一个!

冬夜的街头幽冷,小屋里没有生火,却暖得人微微冒汗,所有人的眉眼都是弯的,好欢乐。

透过摇摇晃晃的人堆夹缝,我认真地看着这个大男孩,不错,是个好歌手。

不论是说话聊天还是弹琴唱歌,重口味也罢小清新也好,他拥有他这个年纪理所应当的简单快乐:许多人曾经拥有,而后终将失去,并且永不重逢的简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