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旧诗 “此生是我误了你。”
伍修贤尚站得稳, 唯有脊背佝偻了半分。
他大半辈子打过无数胜仗,也有不少败绩,可不论胜败,每次都会有人战死。
战时阵亡八百将士不算多, 但这八百人每一个都是伍修贤一手调|教出的精兵良将, 就算是启朝大军突袭围剿, 他们也必定能护住太子妃与皇嗣,杀出重围。
可是雁南关为何会出现火门枪?
这无疑全盘打乱了伍修贤的计划。
一随侍军官忙道:“伍老, 还记得当日燕鸿运往莱海的火门枪全被贺兰钧的人所截, 贺兰军因此一口吃成了个胖子,该不会是他!”
“不大可能,”林荆璞皱眉说:“贺兰钧若想要对大殷不利, 大可十年前就投靠归顺北境王,无须等到今日。何况天|行关与雁南关之间隔了徂徕山脉,他要事先得知消息,再翻山越岭埋伏截杀, 太难了。”
伍修贤也认可他的说法。
林荆璞神思一动。
他忽然想到,或许燕鸿当初就未曾把吴其用制造所有火门枪都运往莱海,而是为身后之事预备了一手。燕鸿死时不得瞑目,他生前最急切的遗憾是什么?
无非是不能替魏绎除掉自己。
柳佑也要杀自己, 他是为了皇嗣。这样一来,燕鸿、柳佑、皇嗣,原本毫无干系的三方,便被一条隐秘的蛛丝所联结在了一起。
燕鸿也早就知道大殷皇嗣的存在,这便是他提拔柳佑的筹码!
林荆璞手背上的骨节凸显, 他手心冒了丝汗,却面无神情地将千端万绪都压了下去。
“裕才呢?”伍修贤又沉声问。
士兵摇头, 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林荆璞冷声:“太子妃与皇嗣可有消息?”
“属下埋伏在驿馆外面,并未亲眼看到太子妃与皇嗣……不知其生死啊!”那士兵的眼泪彻底绷不住了,埋头嚎啕大哭。
林荆璞与伍修贤都先沉默了。
抛开沉痛不管,他们已被逼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死隅。
副将与八百将士在雁南关阵亡,太子妃与皇嗣又生死未卜,他们若不闻不问继续返回三郡,于理法不容,于情也不合。
若是别的皇子或宗室子也就罢了,可偏偏那是林鸣璋的遗腹子。
大殷朝晚年世家纵横,内政混乱,百姓们苦不堪言,但亡国八年而人心不散,有多半是因为贤太子林鸣璋。
林鸣璋一出生既被封为皇太子,他五岁便能切磋诗文,十岁入军营骑马射箭,十六岁同将军们出征平乱,二十岁论政百篇提出变法,布施仁政,办官学、改科举、削田税,意在权衡世家与寒士的关系,使得朝野内外大为轰动。
而他又是个德行高洁、宽厚仁爱的储君,民间乡里四处流传着关于溢美他的歌谣与故事,连他与太子妃的姻缘都被写进了话本,搬到了戏台上传唱歌颂。
旧朝官员又有多少人曾是太子的麾下,伍修贤、曹问青这样的重臣皆是因受他的赏识推举,才能打破五大世家在朝中垄断的局面。
林鸣璋的确是个千年难遇的帝王之材。他什么都好,只可惜英年早逝,空留下了一身美名与未竟的事业,从而成为了世人心中不可替代的圣人。
林荆璞再勤勉刻苦,也自知做不到如皇兄那般尽如人意,只能同众人一样瞻仰他生前的光辉。
这一年来,南边旧臣们因林荆璞与魏绎的私情,对他们的君主猜忌诟病,他们无不渴望着另一个“林鸣璋”的出世。所以那个孩子一旦为世人所知晓,自然就能顺应人心,继承他父亲的美誉。
这个皇嗣举足轻重,便是死,也决不能因林荆璞与伍修贤的过失而死!
他这才想明白,魏绎当日为何要对宁家上下斩草除根。可他到头来又有些想不通了,魏绎又为何要帮自己清除后患?
而眼下,伍修贤已无路可选。
“火门枪只能在开阔平摊之处击打,雁南关往东三十里有一处峡谷,臣自会会多加小心。”
伍修贤已当机立断,握住林荆璞的肩,又调转马头厉声一呵:“速速抽调二十人随我西行,其余人马原地扎营,保护二爷与夫人!”
他只要二十人杀入敌阵,足矣。
林荆璞听言一愣,忙劝阻道:“亚父,西行之路必然凶险,不如我们仔细商议过后,再做决断!”
“来不及了,”伍修贤已利索地翻身上马,看了眼那辆马车,说:“阿璞,等接回皇嗣与太子妃,我便与你们来汇合。到时以你之名将他们母子迎回旧朝,如此便可保你在三郡稳坐帝位。”
林荆璞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可这帝位,本就是皇兄临危之时传给我的,若是要禅让……”
“阿璞!”
伍修贤呵止了他荒唐的想法,又肃声说道:“你要明白,储君只需顺应讨好民心与帝意,远比皇帝要好当。阿璋是有帝王之相,德才兼备,可当今天下不是清平盛世,他若还在世,处在你的位置与处境上,也未必就能做得比你更出色!大殷这些年若没有你,亚父一人也早撑不到现在。你是个好皇帝,阿璞。”
林荆璞眼梢微动,鼻头忍不住泛上了阵酸意:“……既是如此,亚父更不该单独前往!”
伍修贤只是失笑。
谢裳裳在马车上都听见了。
她方才也为之一恸,听伍修贤要走,这才沉不住气,下车急声道:“雁南关是个凄寒之地,素日根本没有兵家把守。那封信既是太子妃亲笔所写,我们也已第一时间出兵去救,为何会这么巧就中了埋伏?”
伍修贤及时勒住了缰绳,望向谢裳裳眉心一深,欲言又止。
“这一年多来阿璞就在邺京,满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她又怎会不知。她要是想回三郡,大可想办法与阿璞与曹将军联系,可她忍而不发,定是顾虑到阿璞会为了这风雨飘摇的大殷帝位,悄无声息地要了她和皇孙的性命!由此可见,她应也是很看重这个本该属于她丈夫、她儿子的帝位。自古以来为了争夺那张龙椅,弑杀君父、戕害兄弟的事还少见吗?伍修贤,太子妃分明是想让你扶持他儿子做大殷的皇帝,可她只见到了毛裕才,心中不满,为了再度引你去雁南关接应,做出这样的事来也未尝不可能!”
伍修贤目色稍深,不明意味地说:“太子妃是名门闺秀,有贤淑之名,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她曾依傍在高位之侧,目睹过权势;她也上过战场,尝过杀戮的快感。人心易变,阿璞在我们身边遭遇了这么多,尚且与八年前不同,你又怎敢保证仇恨不会使她面目全非?伍修贤,怕只怕你有去无回!”
谢裳裳说着,又蓦的沉肩敛色,将话锋一转,道:“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只是觉得不值,不如早些送阿璞回三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