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光(第3/4页)
她才想让停车,被他叫住了,“外面太冷,你就在车里吧。”他转着手里的茶盏问她:“你这样怕我做什么?我打骂过你吗?嘴上常说要责罚,何尝真的罚过?你是我的门生,不是仆婢。要下人多的是,用不着你来充当。场面上应付过去,私下里也可以说说话。”他洋洋洒洒这一通,弄得她目瞪口呆,他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模样是什么意思?听不懂吗?”
她摆手不迭,“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什么不是?什么不敢?”他带着探究的神色望她,复垂下眼抚抚袍襦上的褶皱,“在我看来,你终归和别个不同。”
弥生越发云里雾里,想想自己当然和别个不同,她是太学里唯一的女学生,真拿她一视同仁,可不就是她太失败了吗?
“来坐下。”他指了指边上空座儿,她挨过来,还有点畏手畏脚的。他也不见怪,就手把杯子搁在矮几上,“我正要问你,你是听了谁的主意要来给我做媒的?”
她愕然怔在那里,暗忖着不过是说了两句好话,怎么算得上做媒呢!再说夫子到了年纪,论起婚事来也是应当的。她定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儿看着他,“夫子既然回绝了,还问这个干什么呢?”
是啊,没话找话吗?他抿起嘴,觉得她别的倒好,就是有时不懂得转承。这话扔回来,反把他问得噎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同你知会一声。以后若是有人再和你谈起这个,你推得干净些,就说万事不与你相干。”
她有点纳闷,莫非他要做和尚,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不过夫子就是夫子,考虑的东西和别人不同。说他深沉能断一点不差,有些事他看一眼就了然于心了吧!昙生什么想法她参不透,可太学里有位姓樊的司业,他家女郎是贤名远播的孝女。不管是三九还是三伏,日日乘着辇车来给父亲送饭。有时遇着司业正授课,她就在东南方的角亭里歇上一阵子。那个角亭正对着她的座位,她每每走神都能看见她。
那樊家女郎眉眼谦和,很清秀的一副脸相。天热的季节里总穿着白色的绞缬绢衣,下面配条藕荷色折裥裙。半欠着身子坐在石礅儿上,视线不住往太学祭酒的衙门里看,半遮半掩,却别有一番婉媚之姿。
其实明眼人都辨得出来,这样子满含孺慕之情,大家私底下都说樊家女郎属意于夫子。那樊司业不方便出面,对女儿的心思还是知道些的。大邺有个传统,未曾及笄的女子闺中教条极严。等年满十五可以婚配了,闺范反而松些,甚至可以自己寻觅如意郎君。说不定夫子和樊家女郎已经牵搭上了,所以才对别的女子毫无想法。
她叹了叹,可惜,想让夫子变成姐夫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他说万事不与她相干,这话对她算是个警醒,大概不满意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神天菩萨,她操心的不是他,是昙生而已。然而不能狡辩,老老实实领命才是上上策。弥生遂躬了躬身道是,“学生以后再不参与那些话题了,不敢惹夫子生气。”
“我不生气。”他说,语气很委婉,“只不想让你接触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以免乱了心神。”
她懵懵懂懂的,自认为事不关己,谈不上有什么心神可乱。不过有点饿倒是真的,早晨出门吃了个油饼,到现在大抵过了两三个时辰了,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她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说,便自己转过身掀窗上毡子朝外看。无奈车马走在一片平原上,连家茶寮都没有。
“再过二十里才到下一个集镇,食盒里有冷淘,不过吃起来无趣。”他想了个主意,笑吟吟道:“外面不是有板栗吗?拿进来炙着吃。”
弥生听了颇感兴趣,兴冲冲开门叫无夏把布袋子递过来。解开袋口簌簌倒了一碗,拿起来就要往炉膛里投。
慕容琤忙起身拦住她,“不先开个口,回头要在炉子里炸开的。”他裹了袖子抽出佩刀来,把栗壳一颗一颗地挑开,吩咐着:“把灰拌一拌,栗子窝进去借余温焖熟它。若是直接投进热炭里,只怕还没熟就尸骨无存了。”
他手上忙碌着,认真的模样赏心悦目。车外暗,车内光线也很朦胧。弥生看得出神,该干的活计也忘了。两个人因为要分工合作,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她可以清楚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心下不住感叹着,美男子果然名不虚传。啧,看看这肉皮儿!啧啧,看看这五官!
他发现了,转过脸来和她对视。仅仅尺把长的距离,猛地叫她心慌起来。朝后一仰,咚的一声砸在了围子上。他嗤笑,“怎么这样笨!”探过来拉她,顺势在她后脑勺上揉了揉。
她心慌得厉害,前所未有的,嘴里还要虚应着:“我不疼。”说着不动声色地转了半圈脖子,妄图借机避开他的抚触。
他的手臂不上不下地僵在那里,然后优雅地收回去,换了个语调问她:“你刚才在看什么?我的脸上有字吗?”
“没有。”她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瞧夫子的头发……我阿娘说,发迹生得利落,将来福气好。”
“是吗?”他掷了个栗子到炭火里,眼睛直直盯着,笑得别有深意,“我生在慕容家,若是将来福气不好,那大概就同这栗子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你不懂,帝王家,和外头寻常人家可不一样。兄弟们个个战功彪炳,自视甚高,如今圣人在位,皆不敢轻举妄动。他日圣上晏驾,谁又买谁的账呢?这些兄弟且有一番恶斗,到最后新帝登基,余下的再打扫干净。”他灼灼看着她,“即便我明哲保身也没有用,是宿命,就逃脱不掉。”
她显然是吓得噤住了。她自小活在宠爱里,顺风顺水长到十五岁,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钩心斗角。如今一下子听说了这种性命攸关的事,超出她所有的想象。
她凄恻地看着他,“夫子是大邺有名的贤人啊,教书育人,又不争什么,怎么会有麻烦事寻上门来呢?”
慕容琤心下嗟叹,这孩子果然太善性。她看一个人,看的只是皮毛,她不懂得男人的野心。在她眼里他是个淡泊的人,远离权力和是非。可是她不明白,他生来就处在旋涡中心。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你舍不得夫子像那火栗一样吗?”他问她,带了那么点诱哄的味道。
她想当然地点头,“夫子教导我三年,学生虽然愚笨,感念的心还是有的。”
他更进一步,“那么倘或我遇上难关,你可愿意帮我?”
她很悲壮地挺起胸膛,“那是自然!只要夫子用得上学生,学生为夫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