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光(第4/4页)

太学里都是士族高官子弟,眼下正值青春年华,个个都是满腔热血。她和他们处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慷慨激昂。这些话虽夸大,但足以表现她的忠心。他满意地颔首,“不枉我教你一场,甚好。”眼梢儿一扫,十五岁的女孩初初显出了玲珑的身形,柔软的弧度里蕴含了最别致的美丽。他莫名脸红,自己一愣,大感意外。

弥生却是木讷的,炉子里飒飒有声,她预感栗子该熟了,趴下来拿铜挖勺在出灰口上筛选。钩出饱满的敲敲,颠腾着,忍着烫剥出一粒来,双手往上一呈,笑道:“夫子快尝尝。”

那栗肉是金黄的,蓬蓬热气夹带着甜糯的芳香,像她脸上真挚的笑容。他伸手去接,品了品,仿佛比以往吃过的都要好。她的眼睛是水润的、鲜活的,不识愁滋味。他不说话,低头挑了两个,剥好了放在她手心里,“你不是饿吗?不用伺候我,你自己吃。”

她很高兴,不知为什么心里满满的。那两颗栗子并排托在掌上,让人觉得安慰。

灰里窝着的终于全部清理出来,数了数,有二十几个。弥生卸了个小屉子装上,差不多的个头,弥生还在里面挑挑拣拣。好像人都是这样,选择多了,矮子中间拔高个儿。选来选去,到最后还不是通通要吃掉的!

一堆栗子壳没处打发,被重新倒进炉膛里烧了。她拍拍手,打了个饱嗝。怕他见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都叫我吃了,夫子单看着,真是……”

她在他面前能放得开,也让他隐隐高兴。他倒情愿她不要这么拘束,就像先头提起过的,可以轻松地说说话。总归师徒情分外捎带上人情,将来要成事,靠的还是人情多一些。

大邺时期的官道已经造得极好,平原上没有石头瓦块,车轮滚起来也通畅。近日暮时分,到了汲郡。天色又不好,零星下起雨来,一行人便早早地歇了马,投宿在驿站里。

官办的驿站,下榻的一般都是当公差的信使和一些才入仕的小官员。他们一行人进坊墙时驿丞就上前说明了,年后人员流动频繁,客房只剩一间。仆从有办法安置,柴房里搭个床铺可以解决。但贵人有两位,却不大好分派。要么再走七八里进县城,要么请两位郎君挤一挤,凑合一晚上。

弥生这才想起来,自己图方便换了太学里的袍襦,如今被人认作男人了。可是眼看着天要黑,夫子又不愿意表明身份,她只好对那驿丞拱拱手,“还有别处能加铺位的吗?我不打紧,只要有瓦片遮头就成。”

慕容琤不多言,踅身给那驿丞扔了一吊钱,“劳烦你,想法子腾出两间相邻的屋子。再置办一桌饭菜,我们在厅堂里等着。”

他是贵胄,语气里自有不容违逆的威严。那驿丞大抵也是识时务的,又看着这一吊钱的面子,想了想叉手作揖道:“这么的,郎君们且稍待,我把自己的下处收拾好,再和人商议商议,挪换一间屋子出来。”他招招下面的使者,“快些引诸位郎君进去,好酒好菜招呼着。”

使者弓腰搭背地前面开道,无冬无夏伺候他们落了座,两个人在后面侍立着。慕容琤回头道:“在外面没那么多规矩,坐下吧。”

那两个小子道不敢,“殿下跟前,没有小人们落腚的地儿。”

弥生嗤地一笑,怕失仪忙又正了正脸色。无冬无夏皮头皮脸地只顾献媚,慕容琤不耐烦地瞥一眼,“不愿坐着就上外头看马去,车上打扫一遍,把炉灰倒了。”

这下子有点弄巧成拙了,看他脸色不像闹着玩的,两个人不敢搭腔,只好闷着头出去。弥生瞧他们垮着两肩的样子怪可怜的,便在一旁求情,“夫子别罚他们,西北风里赶了一天的车,冻得脸上都要豁口了。又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再去扫车,实在是辛苦。”

他原本也不是当真要罚他们。他们十来岁上就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就是养狗也有感情。他摆了摆手,“哪里真要罚他们,这会儿由他们去,回头叫人把饭食送到他们下处。我不在跟前,他们吃得也自在。”

弥生哦了声,暗想夫子其实挺重情义,办事也仔细。这样万众景仰的身份,还知道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委实是不易得很。

眼下是晚饭的点儿,各屋先到的住客纷纷下楼,厅堂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桌靠墙根,不怎么引人注目。后厨上了几样小菜,驿丞还亲自捧来一壶酒。说天冷得厉害,这酒劲儿不大,给郎君们暖身子用。

慕容琤牵起广袖,在她面前的杯盏里添了些,“既然没什么后劲,你也喝两口解解寒气。”

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推辞,还是应该站起来接过斟壶从旁侍候。他垂着眼,大概料到了她的心思,只道:“坐着就是了,眼下不是在邺城,也不是在阳夏。”

他这么说,她也心安理得了。她从小会喝两口,一般的酒喝起来简直像吃茶一样。端着盏儿摇一摇,杯底里的青花也跟着灵动起来。

夫子不说话,她当然得跟着缄默。隔了几桌坐了四个持节使打扮的,粗声大气的喉咙,张嘴一说话,整个大堂都听得见。弥生百无聊赖,就拔长了耳朵听他们讨论各地的奇闻异事。说到精彩处,比干宝的《搜神记》还要有意思。

后来兜兜转转,又谈到了晋阳王。其中一个道:“你们可曾听说,大王南临黎阳,途经太行的时候遭人伏击了?”

众人都惊诧,“后来怎么样?”

那人道:“据说是伤了腿,没什么大碍。到底行伍出身,左右又有护军,等闲伤不得。”

那位晋阳王弥生是知道的,拓跋皇后的第一子,也是夫子的大兄。现任大行台,兼京畿大都督。参朝辅政,严峻刑罚,将来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这样的人会遇袭,莫非就是夫子说的,兄弟之间的自相残杀吗?

她转过脸看夫子,他倒没什么异状,只是眉峰处笼了愁云。手指把杯盏握得过紧了,隐隐有些泛白。

那四个人复长吁短叹,“没能把大将军拉下马,看来有人要遭殃。这世上何时太平过?乱世枭雄东征西战,为的是立国安邦;等坐稳了天下,轮着子孙们忙了。忙着铲除异己,争权夺位。”

弥生不安地觑夫子脸色,唯恐他们的高谈阔论叫夫子下不来台面。恰好驿丞通报,说屋子筹备好了。弥生忙道:“路上劳顿,夫子还是早些上去歇息吧!”

他点点头站起来,顿了顿道:“等回了邺城,你随我到晋阳王府探病去。”

弥生作揖,道了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