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昌十四年

那大概是平昌十四年冬,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小姑娘一身素锦,站在雪地里,肌肤白莹的亮眼,仿佛要融进这天地间的纯白。

“姑娘,便是他了,可算是逮到了,是个乞丐,你瞧他,真真下贱又肮脏!”她的侍女指了被小厮压在泥泞里的江陈,一脸鄙夷。

江陈到现在还记得,污脏的泥水呛进口鼻,那让人作呕的味道。他依旧不发一言,只抿住唇,将那只折了的腿挪了挪,勉力不让背脊弯折。

音音细白的手紧了紧雪白的狐裘,闻言顿了一下,转头看了过来。

她发髻上的步摇晃啊晃,伶俐又娇俏,那一眼,楚楚又盈盈,像是一汪清潭,清晰的映出江陈的卑贱。

江陈瞧着那双眼,忽而想要开口解释一句,只张了张嘴,又被那小厮摁着头压进了泥水中,呛进一口辛辣,胸腹都是冷的。

他手臂挣扎了一下,便听见了小姑娘清灵的声音,她说:“做乞丐并不肮脏。”

他心中一动,忽而涌起一点热,可那丝热乎气还没来得冒出来又被她一句话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她说的是:“可你太脏,人从根子里坏了,不论何种地位,都是卑贱肮脏的。”

是了,她说他卑贱又肮脏。

江陈猛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后背已是冒出了冷汗。

他其实完全不明白,明明他受过那么多鄙弃轻视,都可以视而不见,偏偏沈家音音的这几句话总是午夜梦回间折磨着他。

他也不觉得肮脏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是泥潭里爬出来的,也是踏着血污走过来的,这从来没什么好避讳的,可被那双眼睛一望,为何就觉得头痛欲裂?

“主子爷,老太君送了位姑娘来,说是顶顶干净的,这几年养在后宅,连个男人也未见过的。想要送来伺候您。”于劲缩在门外,觑着主子神色,战战兢兢问了句。

他晓得主子这毛病,近年来洁癖的厉害,竟是没有个姑娘能近的了身。

老太君早急坏了,不知物色了多少,再加上上位以来圣上赐下来的,臣属献上来的,世家姑娘们自己扑上来的,多少美恣仪,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于劲琢磨着,老太君这次又是白费心,肯定还是进不了主子的屋,刚想将人打发了,却忽听里面发了话:“将人洗干净了,换上素白的衣衫,送进来。”

起初于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当即连连称是,急急命人带着姑娘去准备了。

待送来的美人沐浴梳妆,换了素白纱裙,踏进内室时,里面明晃晃的烛树已是熄了,换上了暧昧的角灯。

里面铺了白绒毯,陈设简单,纤尘不染,没有多少人气。

江陈斜斜倚靠在玫瑰椅上,没了白日的矜贵,倒是带出些慵懒的随性。

他抬起眼,看着缓步走过来的娇人儿,明明皮肤一样雪白,身上的衣衫也是素白颜色,可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是步伐神态间的献媚之态,破坏了那丝纯净?

“挺直了腰板,好好走路。”

这冷肃的男声冷不丁响起,让缓步而来的美人打了了个颤,本就心头发紧,现下更是手足无措了。有点不明白,这练习了几百遍的婀娜之姿,怎就触了爷的霉头。

她抬眼见了那上首的人,俊朗疏冷,偏微上挑的眼尾带出慵懒的风流意,勾的她心里颤了颤,咬住唇,一时涨红了脸。

江陈有些不耐,招手道:“过来。”

等那女子一近前,身上熏香的味道一并袭来,不是栀子花的清透,有些浓烈的甜,带着世俗的味道,让他慕然僵住了身子。

他闭了闭眼,有些发狠,抬手扶上了女子的纤腰,也只不过一瞬,忽而变了脸色,将人一推,抬手掀翻了案桌上的杯盏。

不行,胃里翻涌,他还是觉得脏!

这些年了,午夜梦回,他会梦见自己一身脏污将那雪白一团的姑娘压在身下,看她迎合献媚,雪白肌肤上一点点染上了他的颜色。

可换了旁人,他却总忍不住同那雪地里的姑娘比较,所有人也都变的脏不可耐,让他下不去手。

“于劲,于劲,将人送走!”

他以手扶额,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迭声唤着。

于劲本以为主子爷今日好事已成,终于晓得这温香软玉的好了,却冷不防被当头浇了盆冷水。

得了,又是没成,他都有点怀疑,主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只看着身强体健,也不像啊。

待人一走,江陈命人换了毡毯软垫,将里里外外打扫一遍,自己也换了衣衫,才又进了内室。

他背手站在海棠花阴下,神情晦暗,忽而隔着窗棂嘱咐了一句:“于劲,去打听下,沈音音现下住在何处,每日做些什么,盯着些,一一汇报了。”

既然旁人不可,那便将那小姑娘困在身边,总要解了他的魔咒。

他看着那双沾染了无数血污的手,嘲讽的勾了唇,忽而觉得,便用这双手,给那雪白染上浓黑,也是很好的,或许真将她弄脏了,看见了她世俗的媚态,他便再不会想起她。

于劲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主上口中的沈音音便是今日中了媚药的那姑娘。

他应了声是,抬首间瞥见昏暗里,主子那幽深的眸光,不禁为小姑娘捏了把冷汗,他跟在主子爷身边许久了,自然晓得这眸光里的含义,这是不动声色间的势在必得!

.

陈家的桃苑,音音亦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心里装着事,沉甸甸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干脆翻身而起,靠在了迎枕上。

瞧见阿素还坐在灯下做活,不禁皱了眉:“阿素,这大半夜的如何还做活,当心熬坏了眼睛。”

“不打紧的,二姑娘的春衫还未做好,我再赶一会,一会便睡了。”阿素还是低头赶活,并没有住手的意思。

音音干脆下了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活计,罕见的板起了脸:“不许做了,你姑娘的话你也不听了?!”

如今沈家散了,陈家也不宽裕,里里外外就阿素一个,照顾着姐俩起居日常,自然是劳累。

想当年她也是一等大丫鬟,只管在她身边传传话,养的一双素手同她的一般嫩白,可如今却已是布满风霜。

音音有些心疼,抓住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下,低低道:“阿素,咱们带着沁儿去江南吧,准备几日,这个月便走。”

阿素吃了一惊,忙道:“不是说等五月,天彻底暖了再走吗,二姑娘这病症怕风又怕累,这三月天还是凉的,我担心这路上受不住。”

“不能等了,我这几日就寻个机会,同大姐姐讲明了,这陈府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音音道。

阿素瞧她执拗的神色,也便不再说什么,她总觉得姑娘今日有心事,让人忧心,或许去了江南,离了这些污糟事,人也能开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