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白雪岚伸手摸了摸,丰厚柔软,色泽光亮,笑道,「是好东西。我不记得有这么一件大毛,是母亲叫你送过来给我的吗?」

野儿朝他做个鬼脸,「你还缺一件大毛?今天过小年,我一早去给太太请安,见太太使唤她房里的老妈子们扫尘除旧,把箱笼里的东西取出来清点。太太问我,少爷昨晚喝醉了,宣副官一路送回来的,现在怎么样了。我说少爷回来就喝了醒酒汤,倒是宣副官为着少爷酒后闹脾气,照顾了一夜,吹了寒风,恐怕要着凉,今日不得早起。太太听了,就说,那孩子看模样就是个虚底子,禁不得冻,这次从首都过来,又是翻火车,又是遇强盗,随身带的衣服怕有遗失。就叫老妈子翻了这件大裘出来,说是猞猁皮,如今花钱也难买到。让我拿了来给宣副官。」

白雪岚听了,比自己得了还高兴,往野儿肩膀上重重一拍,夸奖道,「就说了,我养出来的丫头,一个要顶别人一百个。亏你这样机灵,好样的!」

接过猞猁大裘,亲自给宣怀风穿上,对宣怀风笑道,「得了这么大一个彩头,你是不是该听我的话了?今天别再往外头跑,留在府里,陪我和父母亲玩乐一天。」

宣怀风是自小没有母亲的人,这件大裘系白母所赐,穿在身上,又是一种不同以往的温暖,点头说,「自然要过去道谢的。」

白雪岚换了衣服,带着宣怀风往白太太那头去,刚出了院门,一个护兵正好走过来,向白雪岚一敬礼,却不说话,而是递上一张纸条。

白雪岚把纸条拿在手里看了看,马上收了起来。宣怀风站在他身边离得近,极快地瞅了一眼。

白雪岚沉吟一下,对他说,「有一件临时的事要办。你先过去,我过一会就来。」

宣怀风问,「有谁生病了吗?我看纸条上,好像有医生二字。」

白雪岚笑道,「你眼睛倒尖。有一个朋友病了,我为他打听来一个好医生的消息。先拨一个电话过去问问,至于能不能治,现在还不能定论。」

宣怀风想他回了老家,总有一些亲朋故旧要照应,自己追问得太细,反而不好,便点了点头说,「好,我过去等你。」

这一头,野儿便领着宣怀风到了白太太院子里。

白太太叫人拿了一张椅子放在院子里,正一边闲适地坐着晒冬日的太阳,一边看着老妈子们除尘摆晒家什,见了宣怀风跟着野儿过来道谢,有些惊讶,又笑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你要巴巴地过来。一件衣服并不值什么,何必就为这个特意跑一趟?我听说你被喝醉的人闹了一宿,身子不大好,你应该多睡一会。」

宣怀风听她说了「闹了一宿」,心里就扑腾一跳,偷偷往白太太脸上扫了一扫,见她容色恬淡,想来话里并没有别的意思,规规矩矩地回说,「长者赐,是一定要过来道谢的。照顾总长,也是我当副官的职责。」

白太太问,「怎么不见雪岚?」

宣怀风说,「总长本来和我一道过来,只是临时有一件事要办。他说一会就过来。」

白太太知道自己这儿子是野惯了的性子,也不多问,只把头点了点,又去看下人们晒家什。宣怀风不得她的话,也不好走开,只好垂手站立。

这是过年前清理家私、盘点旧帐的日子,白司令家有贤妻,一个姨太太也不曾娶,宅中家私自然都由白太太收着,加上妯娌之间私赠的,首都里儿子孝敬的,许多箱笼抬出来,都放在廊壁一溜摆着。十来个老妈子和丫鬟一箱一箱地打开,每个箱子放的都是一个单独品项,有放金银器的,有放文房四宝的,有放锦缎的,有放毛皮大衣的。

一个丫鬟开了一个箱子,叫道,「呀!这样多皮手套,都可以开手套铺了。」

白太太听了,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整箱的皮手套,拿了一对在手上,摸一摸,颔首道,「这是小羊皮的,看着单薄点,戴起来倒还暖和。」

野儿说,「太太真是持家的好手,我只听说有满箱子金的银的,就没听过还能攒出满箱子皮手套来。」

白太太笑道,「我攒这东西做什么,天生的两只手,还能戴上一百双手套?这是有一家皮铺子,曾给过白家两成干股,过去几年,年底总要送一笔红利到家里的。去年铺子里境况不好,拿不出红利,老板不好意思,亲自送了一个箱子过来,算是把这些货当红利罢。我本来不想要,可那老板再三求我。我实在没精神和他纠缠,也就只好收了。本来早忘了它,今天既然翻出来,那赶紧分发一点出去,比烂在箱子里强。」

于是叫了两个丫鬟过来,在箱里挑出男式、女式的羊皮手套若干,按着叔伯府里的少爷、小姐、姨娘的人数送过去。

白太太把送手套的事吩咐完,回身一看,宣怀风还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处,不由打量了一眼,笑道,「雪岚说,你也去外国留过学,应该是个潇洒的摩登少年,怎么我倒看着很拘谨?你这样子,是要学着古人站规矩吗?用不着。过小年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到外头玩罢。」

宣怀风微笑道,「我向来不大爱到外头玩,再则,总长说了一会就来,我还是在这里等他的好。」

白太太说,「你不急着走,也好。陪我说说话。」

便叫一个丫鬟从屋里端一张竹木椅来,叫宣怀风坐下,问他籍贯何方、家里人种种,宣怀风一一据实回答。

白太太说,「我听说你回国后,当过一段时日的教书先生。是真的吗?」

宣怀风说,「是真的。当日生活所迫,也就只能靠教书谋生了。」

白太太奇道,「你父亲既然是做司令的,家里总有几个钱,怎么他一不在,就这样窘迫了?」

宣怀风便把自己归国后,发现姨娘把家里资产霸占的事,略为提了一提,说,「当时我也气愤,后来日子久了,也就想开了。她一个老去的女人,没有一技之长,没了我父亲做依靠,若不趁着这机会多捞几个钱,下半辈子怎么办?再说,我父亲掌兵时风光无限,但凡有商家开张,都要主动送点干股给他,这是一个花钱保平安的意思。所以他在时,每年收的红利不少,名头又好听,既是这一家股东,又是那一家股东。只是等他人不在了,哪位老板肯再花这些冤枉钱,认这些干股?因此我那姨娘的手上,其实并没有捞到太多现钱,也就够她勉强过后面的日子罢。」

白太太听了,把眼睛往那边装皮手套的箱子上一瞅,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你有这样的经历……这也好。有经历的人,做事才老成。这年头,不掌兵的,只能被掌兵的欺压,日子没法过;掌兵的,虽看着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也是坐在火山口,一个压服不住,倒了台,那就连想平平安安地做个贩夫走卒,也是不成的了。雪岚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脾气一上来,天王老子也勒他不住,我总怕他要闯出什么收拾不了的大祸。他既然看重你,你也要常常劝谏他,凡事要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