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凯特琳
凯特琳在妈妈床上独自醒来,迷迷糊糊地记得妈妈喂她喝过稀汤。被单是湿的,散发出汗液和鲜血的味道。她伸出双手摸了摸脸蛋,又摸了摸脖子,想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她身体很虚,两只手轻飘得像羽毛,但她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她小心地把两条腿在床沿上晃荡几下,试着站起来。她得用胳膊支撑才能保持平衡,但过一会儿她就能站直身体了。
站起来耗尽了她的力气,于是她重又钻进汗湿的被子里睡着了。听到爸爸的声音,她醒了过来:“感觉怎么样,凯特琳?”
她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脸庞近在眼前。他胡子拉碴,眼白充血发黄,鼻翼两侧繁生着细小的黑色血管,缠绕延伸到毛孔粗大的脸颊。她吓了一跳,赶紧翻身避开他浊重的气息。她在被单上一滑,掉到床对侧的地板上。她缩成一团,等着拳打脚踢,但她却只听到脚步声。“你还好吗?”爸爸站在她头顶上方问。
“不好。”她透过指缝望着他,小心地说。他站在她上方,两条腿巍然屹立。
“嗯,那就回床上吧。”他说。她动作很慢,小心地防备他突然做出什么举动,重新爬到床上。她闭上眼睛,等着触摸或者体重的压迫,却什么事也没有。她睁开眼睛,看见他疲倦的蓝眼睛依然凝视着她。
“妈妈呢?”凯特琳问。她记得偎依在妈妈身边,美妙凉爽,也记得她睡着了,但不记得妈妈起床。
“她出去了。”爸爸说。
“去哪儿了?”妈妈从不出门。
“她照顾别人去了,”爸爸说,“很快就回来。”
凯特琳感觉遭到了背叛,妈妈撇下她,让她单独跟爸爸在一起。妈妈总是待在家里的。不过也许他病了,也许其他人都病得厉害,他就让妈妈走了。
“你饿吗?”爸爸问。凯特琳摇摇头。“渴吗?”她觉得有点渴,就点了点头。爸爸走出去,取来一壶水和一个陶杯。凯特琳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感到冰水的滋养顺着喉咙流进肚子,她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肚子像鼓一样紧绷。她的手指一用力就发抖。
“睡会儿吧,”爸爸说,“你病得很重。”
这个变得安静的爸爸像个陌生人,他没有织布,没有喊叫,也没有骂人。“是,爸爸。”凯特琳听话地说。他点点头,却依旧站着不动。她闭上眼睛,发现他在房间里,自己就睡不着。她眼皮后面漆黑一片,他的目光照射着她的大脑,像探照灯一样刺眼。她一动不动,几乎一直闭着眼睛,却透过眼皮上细得像针的缝隙瞟着他。她看见他低头看着地板,叹了口气,抹了一下脸,终于拖着脚走了。凯特琳挪到床头,把发出臭味的被单叠摞在身上,欣然沉入了凉爽黑暗的睡眠。
她时睡时醒,醒来时要么是黑天,要么关了灯,有时旁边放着一碗汤,有时候是一块面包,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妈妈把水壶灌满了,但凯特琳始终没有看见她。放了尿壶,她用不着出门上厕所,但妈妈忘了倒尿壶,后来房间里弥漫着隔夜尿的味道。凯特琳开始练习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几步,觉得身体渐渐硬朗起来。她有时听到爸爸的脚步声,一定是妈妈不让他接近她。
很快,她的身体足够健壮,能走出卧室了。房间里弥漫着病人的酸腐味道,凯特琳却浑然不觉。她慢慢沿着过道往前走,突然,爸爸像噩梦中的怪物冒了出来。凯特琳向后趔趄了几步。
“你起来了。”他说。
“嗯。”她边说边在他四周寻找妈妈。
“很好。”
“妈妈呢?我要找她。”
爸爸低下头。“凯特琳,她……”
“她又出去了?”
“没有。”
“太好了。妈妈!”凯特琳叫道,她向他身后望去。
“凯特琳,她不在。”
“您刚才说她没有出去?”
“没有。”
“她肯定在什么地方。”
“是的。”
凯特琳忽然感到窒息,喉咙堵得很,她咽了几口唾沫:“她在哪里?妈妈在哪里?”
“她不能……她不是……”
“她病了吗?她还在生病?现在我可以照顾她了。”
“她没有生病。”
“她在哪里?”
“凯特琳,她死了。”
这句话重重地砸在她头上,就像有人连打了她好几下,她抬起胳膊抵挡。“她不可能死,”凯特琳叫道,“您撒谎。”
“她死了。她生了病,死了。”
“您杀了她。您害死了她!我知道总有一天您会打她太用力,现在她死了!”她以前从未对爸爸吼过,这种感觉就像用拳头打穿一块玻璃,就像粉碎一堵本以为牢不可破的墙壁;她握紧的指缝间流出鲜血,心中一阵释然。
“我——”爸爸哽住了。她看见他脸上呈现出陌生的表情,“我答应过你……”
“要是她死了,让我看看尸体。证明一下。”凯特琳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但她不管,“您说她死了?把尸体给我看。您把她锁起来了,是不是?锁起来惩罚她,因为她生了病。”
他深吸一口气,跪下来靠近她的脸庞。她向后躲闪。“凯特琳,你妈妈不在了。她去了先人那里。你现在只剩下我了。”
“这不是真的!”凯特琳大叫起来。她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道愤怒的光,就本能地蜷缩到地上。
“我尽了全力!”爸爸也站起来喊道,“我喂她吃饭喝水,需要时给她洗澡,她还是死了!然后我照顾了你!你以为是谁给你端来饭菜和水?你以为你尿在身上是谁给你洗了澡?她死了!凯特琳,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愤怒像暴风雨席卷了凯特琳,喧哗、猛烈,让她两眼茫然。“撒谎!”她尖叫着,使出浑身力气一头撞向他的肚子。他像一棵枯树在强风中应声倒地,她从他身上跨过,跑出门外,跑到飕飕的冷雨中。她病弱体虚,只能像幼童那样甩着胳膊蹒跚奔跑,时不时打滑摔倒,但她一次都没有回头。到了海边,她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爸爸不在她身后,于是她勉强站起来,沿着海岸线继续往前走,冰冷的黑沙粘在她脚上,风吹着暗黑的海面向她怒吼。终于,她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就蜷缩在珍妮造的一处棚屋边。凯特琳闭上眼睛,隐约听到孩子们格格笑声的回响,闻到木头烧起来的干净烟味,感到有人兴冲冲地迈着碎步从她身边跑过,沙子随之轻柔地颤动。她又睁开眼睛,却只有自己孑然一身。睡袍湿透了,她冰冷的肌肤感到刺痛。她脑袋枕着沙子睡着了。她梦到枝条向上伸展,构成房屋的栋梁,像哨兵一样环绕着她,它们不断分叉繁生,变成森林,爸爸来找她,它们把她藏了起来。